小黑的神色卻依舊如常,無波無瀾,或許只有我一人才能夠清晰感受到,他觸碰到我手背的冰涼指尖微微輕顫,顯然不如臉上擺出來的那麼平靜。我正欲偷笑,他嘴上卻僅是清清淡淡地對我道了句,“靜觀其變。”
爲今之計,倒也只能如此。
我只顧着低着頭,瞥眼覷着他骨節修長分明的手發呆,心裡微微升騰起些許的不甚真切的歡欣,聽見他的話,便用力地點了點頭,應了一句“嗯”,便如着急掩飾一般,轉而急急收回了眼去。
這般的骨氣撐了半晌,我卻又忍不住,想趁他不注意時一再偷偷去瞧,如何也掩飾不住嘴邊滿足的竊竊笑意。
人各有不同,或許有時候並不需要多麼甜膩的話語,只需一個微小的動作,便足以讓我穩妥心安。
然而這麼長久地看着小黑的手,我突然想明白了這其中的問題,猛地轉頭,朝正安穩笑着的邱五晏看去。果然,他硃色長袍袖口隱匿下的半邊左手上,赫然呈現着一道深刻而明顯的刀痕,猙獰攀爬着他的虎口處,宛若一隻扭動着的蜈蚣。
這便是其中的古怪之處了……
記得之前虞香草曾有提起過,邱五晏左手虎口上的那道傷是在虞白死後,她怒而錯鋒所致。然而此時眼前儼然是一片闔家歡騰的祥和之氣,而且那虞白老頭兒還樂呵呵地端坐在堂上,哪像是悽悽慘慘慼戚的刀下亡魂一個?
只怕眼前的這鑼鼓喧天的一切詭異的圓滿……全不過是那虞香草美好的臆想,而後寄託在自身調配的薰香裡頭罷了,偏偏在印象中邱五晏的設定上漏了馬腳。
我搖頭嘆了口氣,又突然想到了什麼,略有些遲疑地張口問道,“小黑……既然方纔燃香時虞香草跟我們在一個房裡……她又沒辦法動彈,服用不下解藥。那麼按理說,她的虛體也應該出現在這個幻境中才是啊,爲什麼……”
小黑聽及於此,也是微微擰眉,沉吟了半晌,方纔輕道,“只怕……是她有了尋死之心。”
“什麼!?”我驚聲問道,心裡警鈴大作。
小黑的反應卻比我要來的鎮定許多,只微低下頭來,看着我輕聲安撫道,“生死有命。”
話雖如此,這些道理我也全然明白,但是……我一時震驚之下,急急忙忙轉頭迅速地環視着四周,既然如此,她一定還在這裡的,一定還在!
不知到底尋了多久,只突然望見在滿堂歡騰嬉笑的陌生賓客之中,藏匿着一雙哀傷的眼,雖然模樣與喜堂上那個戴着花冠的嬌俏女子相差無二,然而眉目卻是那般的鬱氣沉沉,帶着將亡人特有的僵冷死氣。
虞香草似乎立馬便察覺到了我投去的視線,撇頭望向我,輕輕地笑了笑,極其緩慢地對我做了個清晰的口型——“我不怨他”。
這時候哪還管的上這些……我緊緊地擰眉,正欲疾步衝過去,阻止虞香草做出傻事來,然而卻已
然來不及。隨着堂上的人一聲悠長的“夫妻對拜,禮成——”落下,噼裡啪啦的鞭炮聲中,我的腳步被強行停滯,眼前的幻境瞬時被吱嘎揉碎,模糊,逐漸分散開來。
她竟在幻境中自解了被邱五晏封住的血脈。
待幻境終於完全破碎,我與小黑從虞香草房中悠悠轉醒時,虞香草已然嚥下了最後一口氣,而邱五晏此時正坐在她的身邊,神色超乎尋常的平靜,沒有想象中的驚慌失措,更無失聲痛哭,冷靜得甚至比我更甚。
而門外響起的梆子聲清脆而刺耳,一慢兩快,剛剛敲過子時。
她終究還是沒熬過。
“香草她是等我來之後,才嚥下最後一口氣的,我尚來得及跟她說一句‘生辰快樂’。”邱五晏低頭溫柔地撫着她略顯散亂的長髮,又輕緩地問我道,“她編制的夢境裡,是不是有藥谷?”
我難受地點了點頭,縱使自己跟虞香草並無什麼感情,可如此清晰地經歷一個女子一生中最美好的記憶,又親眼看着她泯滅,一時間心裡還是酸澀難當。
她曾經是那樣肆意被人嬌寵着的姑娘,生而烈火如歌,燦若夏花,即便是死,也死在美好的幻境中。
“明日我便要啓程上路,帶香草回去藥谷安葬,也算是遂了她的心願。”他緩緩地站起身來,我注意到腳步有些雜亂無章,我這纔看出來他並非面容上的那般冷靜。
只見他從抽屜裡拿出一把鑰匙,遞與小黑手中,頓了頓,又虛弱道,“銀鴆酒我已然配好足量,放在暗房裡頭的櫃子裡,盡數交予小黑你看管,眉娘……她也沒有多少時日了,日後便請你們代爲照顧着些,若有異常,阿若你便及時飛鴿傳書給我。”
小黑點了點頭,當作是應了。
我此時只覺得鼻間酸澀,怕一時失態,只別過臉去,啞着嗓子應聲道,“是……”
邱五晏便是極安穩地點了點頭,重新坐了下去,擡手,疲憊的打了一個屏退的手勢。
我還未答話,小黑便是拉着我的手,一步步地走了出去。臨出門時,我聽到身後邱五晏微微的嘆息,不知是說給牀上躺着的虞香草聽,還是說給他自己聽,“這麼多年,這麼多事,到底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才成爲彼此的變數的?”
我眼圈不知怎麼的倏地一紅,終於忍不住,低頭撲簌簌地落下淚來。
小黑默不作聲,只是摸了摸我的頭髮。
……
邱五晏走得無聲無息,原來與他說好第二天正午時分,集結了大家再一起送他走,然而第二日清晨我去他房內準備叫人時,才發現那廝已然沒了蹤影,甚至沒留一聲告別之語。
其他人見此情形,倒也就罷了,只是餘了朝花鎮裡頭那令人頭疼的清風,此時正嗚哇大哭地巴着邱五晏昔日的牀榻,久久不肯離去。
若這也就罷了,他還一邊揮舞着那溼漉漉的小手絹兒,嚎得
如同奔喪一般,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模樣一點也不襯他那張五大三粗的臉。我如何攆也攆不走,只好由得那廝悽悽切切地哭一聲,身子抖三下,似乎馬上就要背過氣一般,直叫見者觸目,聞者驚心。
——“嗚嗚嗚嗚,我的小晏晏啊!……你怎麼就去了啊!”
——“你怎麼能扔下我一人不管啊!小晏晏!小晏晏啊!你怎麼能夠這麼無情!都不跟我說一句告別,將我的一顆癡心……癡心枉顧……!”
——“小晏晏!你走了我可怎麼活啊!嚶嚶嚶嚶嚶……”
——“汝無情!汝殘酷!汝無理取鬧!”
……
到最後我實在聽不下去,只硬着頭皮好心去勸慰道,“瘋子,節哀順……呸呸呸,瘋子你別這樣啊,去世的是那邱五晏的小師妹,不是你家小晏晏。”
他擡起頭來,淚眼朦朧地瞪了我一眼,然而或許是因爲氣勢不足,反而更像是在拋媚眼。見我發問,他用手中捏着的小手絹兒抹了眼淚,一臉理直氣壯道,“我當然知道死的不是他!若他死了我便用不着在這兒哭了。”
我正點頭,轉眼清風又擡起架子來,劈頭蓋臉地責備我道,“你這憊懶丫頭,好生沒有良心,我家小晏晏好歹也與你共事了幾年,如今他去了,你怎麼連滴淚珠兒都沒落下!”
鑑於他的憤怒太過一本正經,我很是頭疼地乾笑了幾聲,隨口敷衍他道,“哪兒能吶,不過您纔是真真正正地用情至深啊,我怎麼敢跟瘋子您搶風頭,您說是不是?”
清風歪頭想了想,似乎覺得我這話甚是有道理,這才點了點頭,大手一揮,當我原諒了我。待我剛輕鬆地籲出一口氣之後,又見他轉回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繼續哭號起來,宛若月夜狼嚎,一聲比一聲慘烈。
我抽了抽眼角,反應過來後立即痛苦地捂着耳朵,深覺此地實在不宜久留,連聲招呼也不敢打,趕忙轉身退了出去,反正知曉趕也趕不走,靈棲裡此時又沒有客人,乾脆由着那廝這麼胡鬧去,鬧夠了大抵也該消停了。
靈棲的大堂裡依舊空空蕩蕩着,或許是知道了邱五晏今日要走,所以再沒有客人來。我挎坐在硬梆梆的雕花門檻上,百無聊賴地撐着下巴,懶懶地望向外頭,卻始終找不到目光的觸及點。只見門外依舊是一片晴好的天,陽光萬里,很是燦爛,然而靈棲此地,卻早已千瘡百孔,物是人非。
感覺到頭上突如其來覆着的一抹別樣的溫熱。我不免恍過神來,側目時毫不意外地觸及到一抹熟悉的墨色,普普通通的暗色麻布衣袖上頭沒有任何的裝飾,一如既往的樸實無華,卻令人安心。
我不禁彎起嘴角,本是一片惶惑的心裡驟然升騰起幾分妥帖異常的暖意,“幸好,還有你呢。”
小黑輪廓分明的英朗五官依舊是一副面無表情的模樣,然而卻是微不可動地頷首,“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