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只安穩了不到三日,朝花鎮裡頭便又出了一樁慘案。
這次的死者是風月樓裡的一個小倌,名喚蔻官,不過十八九歲,雖並不算風月樓裡的頭牌,但卻也生着一副如玉如花貌,不僅身段窈窕,還有一副如百靈鳥般婉轉的好嗓子,又是極活潑的性子,每逢初一十五時便專在風月樓裡頭咿咿呀呀地唱崑曲,倒也唱出了些小名聲。
我對那蔻官隱隱有些印象,眉娘以前帶回來“留宿”一晚的男寵裡頭似乎便有個他,也只一面之緣,模樣早已記得模糊不清了,唯一有印象的場景是他被眉娘帶來靈棲那日,我去眉娘房中爲他奉上一盞茶,蔻官那時正坐在銅鏡前兀自照着,嘴裡低低地哼着甚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見我推門進來,便仰起頭對我笑,露出了兩個出奇尖的小虎牙,接過茶盞來時還歡歡喜喜地道了一句,“謝謝阿若姑娘。”再沒有了進門時的半分媚態,而是十足的一個青澀少年模樣。
而現如今,那個昔日的美男子已然赤身裸體地以一個扭曲屈辱的姿勢躺在風月樓的後門前,通身乾枯如柴,四肢萎縮,詭異地彎折着,眼珠暴突,而喉嚨則幾乎完全被切斷,似乎是被生生套去的一般。後來爲了不有礙觀瞻影響生意,才才又在屍體其上蒙上了一層慘白慘白的麻布,然而凸出的詭異形狀看起來卻還是無比滲人的,宛如欲蓋彌彰。
玉兒似乎在風月樓裡頭跟這蔻官的關係十分要好,在大庭廣衆之下一點也不避諱地直直跪在那具白布蒙了的屍體邊上,以手掩面哭得死去活來,讓清風着急地前去好一通勸才悽悽切切地勉強站起身來,從懷裡掏出香帕來抽抽噎噎地擦了淚去,這才作罷。
因爲蔻官的身家並不算清白,以往的那些捧他寵他的恩客們也怕惹了晦氣,鎮上沒有人像對待吳老伯一般爲蔻官出錢置辦棺槨,往常小倌或是勾欄女死了都是草蓆一卷埋到深山裡頭去便罷了,而這次老鴇的想法自然也不例外,她見過的風浪多了,這次蔻官的死狀雖然出乎意料了些,但也總不過都是個死,下場自然都該是一樣的。
而玉兒雖在風月樓裡頭尚有幾分薄面,但卻也如何都求不得那愛財的老鴇回心轉意,因爲從沒有爲自己贖身的念頭,故她平時花錢大大咧咧,一直活得今朝有酒今朝醉,手頭上並無餘錢,這次便是想幫蔻官入土爲安也有心無力。蔻官爲人們唱了一輩子的戲,死後卻也讓人們演盡了這人情冷暖世態炎涼的一齣戲。
正當我們都以爲這回蔻官大抵真的得草蓆裹屍悽慘入土時,整日不知道提溜着酒壺子游蕩去哪裡的眉娘這時候竟恰巧回了門來,聽說了蔻官的事後沉默了一會,大抵是念及了那一夜的露水情緣,便自己掏了私房錢,喚來鎮上的工匠割了塊上好的楊木板子,加急釘了口還算體面的棺材給風月樓裡頭送去,倒也算是了結了一樁棘手的難事。
也因這一茬兒,玉兒對眉娘稱得上是千恩萬謝,還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保證以後靈棲裡頭若有任何變故,她定會盡其所能去幫襯些,另外託我捎了兩盒聽說是上好的胭脂水粉給眉娘,只說是一些心意。
眉娘這次回來後並沒有馬上走,大抵是也聽說了近日的禍亂橫生,似乎有暫時安穩幾日的想法。
我攜着玉兒給的胭脂盒去房裡找眉娘時,她正在裡頭對着銅鏡拈着一枝黛筆細細描眉,雖有蔻官的喪事在,但她的身上卻依舊是一襲凜冽明豔的紅色,順直的鴉色長髮此時並未盤起,自線條優美的脖頸後背上如墨色瀑布一般揮揮灑灑地傾瀉而下,僅單單瞧一個背影,便忍不住能讓人想到暗夜裡的妖精。
我定了定心神,挪步走過去,將袖籠中的胭脂水粉擱在她的右手邊上,“眉娘,這是那個風月樓裡的玉兒……哦也就是那蔻官的朋友喚我帶來給您的,說是爲了感謝您這回能幫助蔻官體面地入土爲安。”
眉娘微微撇過頭來瞧了一眼,微微彎起紅豔豔的脣笑起來,“哦,這樣。”又順手把梳妝檯上的梨花木梳篦遞給我,“阿若,幫我梳個頭吧。”
“啊,是。”我順從地接過篦子將她的額髮梳至腦後,又沾了幾下桂花頭油,捋平細碎的髮絲,“眉娘您要梳個什麼髮式?驚鵠髻?或是現下正流行的牡丹頭?”
她勾勒完最後一筆,放下黛筆來打量了一番,只漫不經心地道了一句,“鸞髻就好。”
“哦。”我應了一聲,一邊反綰起手中的一把滑溜溜的長髮,順長的髮絲如頑皮的魚兒一般,險些要抓不住,又正巧瞄見銅鏡倒映出她剛描畫完畢的兩彎黛眉,終於忍不住疑問道,“眉娘,爲什麼您總是喜歡畫遠山呢?像您這樣的眉式,描涵煙眉是再好不過了。”
見她似乎愣了愣,又笑道,“又不是像你這般年輕的小姑娘了,只是覺得遠山更穩重些。”
果然又是這般滄桑的語調。
我點了點頭,一聲不吭地捏着篦子爲眉娘梳起了頭髮,心裡卻
是疑雲重重,似乎有一團迷霧在前方,卻如何也撥不開。
正思量着,忽見眉娘擡起手來,以指腹壓了壓一邊被桂花頭油浸得溜光水滑的髮鬢,突然開口問我道,“阿若,你跟了我幾年了?”
我斂着眼簾,挽起她白皙後頸處的一縷墨色升豔的髮絲,“快四年了。”
“原來都已經四年了……”她對着銅鏡望着身後我的臉,忽的彎彎脣,“當初看着你還那麼小,總覺得如何也長不大,現在竟也長那麼高了。”
“阿若永遠記得眉娘您的收留之恩,”我也自銅鏡中看向她,“可是眉娘您一點也沒變。”
這話倒是不假,當時眉娘收留我時瞧着也不過是雙十年華的模樣,這三年來從未見她容貌有絲毫變動,明明年紀並不算大,只要輕施幾分薄粉,便已經足夠突顯她的美,然她卻總是喜歡用濃墨重彩來粉飾自己的容貌,也正因爲如此,眉孃的身上常年都有着稱得上是濃重的脂粉香。我總覺得這似乎是在掩蓋着些什麼,卻又始終看不出什麼端倪來。
然而奇的還不單如此,邱五晏與眉娘年紀相仿,本應是同輩般態度對待,但無論邱五晏平時再怎麼油腔滑調沒個正形兒,但在與眉娘相處的時候卻也是似有若無地抱着一種敬重的態度,即使是開玩笑,也多餘有分寸,彷彿變了一個人似的,可疑得很。
他們一個個彷彿都藏着天大的秘密。
她低下頭,又笑了笑,對我的話未置可否,只轉了話題問道,“近日小黑……在靈棲裡與人相處得如何?”
“他?”我不知眉娘爲何會突然問我這個,只中規中矩地答道,“自上回您……處罰之後,已經漸漸好多了,雖然平時還是冷着一張臉的,但也不會與客人發生衝突,要我說來,大抵小黑他便是性子冷了些,不好與人親近了些,心卻還是好的,只是……”
眉娘稍稍撇過頭瞧我,饒有興趣地詢問道,“只是什麼?”
我語氣有些猶疑,“只是邱五晏私下裡再三有提醒過我不要與小黑太過親近,還提到了什麼身份的問題,只把我聽得雲裡霧裡一般。”
此時髮髻已梳好,我放下梳篦,簪上一支步搖以固定,又嫌這樣太素,便兀自從眉娘面前的梳妝盒裡拈了一隻金鑲玉的點翠爲她戴上,看着鏡中眉目冷靜的她,頓了頓,繼續說道,“我知曉從他口中問不出什麼來,故一直存了心思想來問問您,小黑他……到底是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