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邱五晏一道探望方夫人母女回來時,天色已然逐漸西沉。梓兒的精神已然恢復了許多,雖然夜間也是會被夢魘所困,但白日裡終究會理人了,總算是了結了一樁沉重的心事。邱五晏雖然嘴上不說什麼,但腳步也明顯輕快了許多。
趁邱五晏大發善心去旁兒的鋪子裡稱幾斤糕點,我自顧自地跑去外面,望着街邊王老伯澆置的糖人兒咽口水,正躑躅着買與不買時,眼角似乎掠過了一個挺熟悉的身影。
我憑着感覺瞥眼望去,儼然是個女子的背影,一襲暗紫色紋花的羅裙將那個女子包裹得嬌小而纖細,雖然樣式古板,顏色陳舊,但卻依舊掩飾不了女子大好的青春年紀。黑髮上並無半分尋常女兒家用的釵環,一身倒是素淨得很。
一時想不起來到底在哪裡見過此人,我呆愣在原地回想了一剎,直到那個女子閃身拐入街角時,偶然瞧見了她的面上儼然裹着的一層輕薄的淺色鮫綃,襯得上頭那一雙渾圓的大眼睛更加明潤無比。
是薛記藥鋪的那個新來的女大夫!
來得倒是正巧,本女俠正要尋她去算帳!想到幾日前的遭遇,我在心裡暗罵了一聲殺千刀的,也不再去管那糖人兒了,只忿忿地跺了跺腳,徑直朝着她消失的方向追去,想要質問當天的事。
那個女大夫似乎察覺到了在身後緊緊追隨的我,行走着的速度也逐漸快了起來,健步如飛,再往後幾欲飛奔起來,一時間那一條小巷子裡只有我們腳步行進時的嚓嚓聲,彷彿出戰前的戰鼓一般,緊扣心絃。
逼仄的小巷裡卻是出奇的曲曲折折,而她的身影如疾風一般飛快,又如狡兔一般輕車熟路地七拐八繞,不一會時間,就不知跑到了哪裡去,我氣喘吁吁地收住了腳步,正停留在原地懊惱跟丟之時,卻看到一角暗紫色的衣袂自不遠處的牆角處飛速地一掠而過,仿若一隻受驚而輕顫的蝶翅。
我擰眉,飛速地重新追將上去,眼看就要從後抓住她的肩,未曾想她突然停止了逃離,我猝不及防,只急急收住了腳步,還是險些與她撞上。
她翩躚轉身,一手扯下了覆在面上的鮫綃,長長的衣袂不經意一般地自我臉上拂過,帶着幾分熟悉的香味,我正努力回想時,她乍然擡首,與我璀然一笑,那隻能算得上是清秀的面容卻因爲這一笑,霎時豔麗過了天邊的霞彩,“杜姑娘,尋我到底有何要事?”
見她如斯異常反應,我不禁有些愣神,轉而想到此行目的,忙回過神來,急急斥道,“你到底是誰,上次給我的香料裡到底爲什麼要動手腳!”
“原來你不知曉呀,”她便是又笑起來,眉梢眼角彎彎,更顯兩抹眉黛奪得幾分萱草色,背過身朝我時只輕道,“我還以爲他會向你好好介紹我。”
“你……”
“阿若,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讓我
出來好一通找,天色都這麼晚……”身後傳來隱隱約約的腳步聲,而邱五晏的聲音在眼神觸及到起我面前的那個女大夫時戛然而止,彷彿一時間被人生生扼住了喉嚨一般。
我見他的神情,不禁有些不放心,只小心地扯了扯他的衣袖,“邱狐狸……?”
他輕輕地拍了拍我的手背,卻並沒有說話。三人沉默了半晌,只能聽得到輕微的呼吸聲。並不明朗的沉鬱天色下,我看到邱五晏頭一次褪下了面上所有的笑容,不復輕佻,擡眼看她時,口中只沉沉地喚了兩個字,“香草。”
她並無驚訝,只安靜地迴轉過身來,笑意斐然,“邱師兄,好久不見。”
宛如平地一聲驚雷,我終於被這一來一去輕輕淡淡的問候給怔在當場,呆若木雞。
雖然邱五晏早就有猜測過是他師妹下的手,但我卻一直未曾把他的話放在心上,總覺得是他多疑,這天下如此之大,怎麼可能正巧便撞上個熟人?卻未曾想原來真的是她下得手,然而……我與她無冤無仇,就算是她與邱五晏以前有些情仇恩怨,怎麼着也應該算到那廝頭上去纔是,爲何偏偏專挑我這個軟柿子捏?如何想也不是個道理。
還未想明白,她已然開口,“我今日來並不是要針對這位姑娘,只是想來問問當年的事,若不是使用此法,想必師兄大抵也是不願見我的。”
邱五晏沒有說話,她也不以爲意,繼續說道,“今日來意,想必師兄也猜了七八分……當年的事,究竟是爲何?我只想要個說法!”
“阿若,我們回家。”邱五晏拉過我的手,出奇冰涼的指尖讓我下意識地縮了縮,他卻還是不由分說地死死捏住,彷彿溺水瀕死的人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用力非常。我吃痛,卻如何也甩不開他,只能由他這麼拉着。
身後的虞香草也不惱,“就這麼走了?不怕我對她下毒?”
邱五晏的腳步突兀地一滯,感覺到他拉着我的手倏然緊了緊,而後又鬆開,沉聲應道,“你不會的。小時候,你連兔子都不敢殺。”
邱五晏的大半張臉龐都隱匿在小巷裡逐漸鬱沉的暮色中,看不分明,我僅擡頭瞟了一眼,便轉而垂首盯着腳尖,緘默不語。
他分明連自己都不甚相信自己的話。
“師兄,我不知您平白無故哪來的那麼多自信,以爲一個人真的是亙古不變的。”虞香草的眸色一黯,轉而嘴邊噙着幾分嘲弄的笑意,雖然聽得出嗓音天生清冽溫軟,一字一句的語調卻皆刻意壓得鬱沉,給稍顯稚嫩童真的五官平添了幾分刻板之意,“當然……我曾經也以爲你會永遠是我的好師兄。直到……”
她頓了頓,終究是沒有說下去,只突兀地轉了話風,“先看看她的手腕吧,然後我們再來探討我以前有多善良。”
見話題突然轉向,我
一愣,趕緊翻轉過手來,白皙的手腕上呈現的儼然是一枝硃色的並蒂蓮,以腕上淡青色的脈絡爲枝,將一條條脈絡都暈成血紅色,由其上生長而發,兩朵皆是含苞欲放着的模樣,彷彿剛剛用硃砂畫上去的一般,很是明豔,還隱隱散發着些許異香。
“該死!是什麼時候……”我低咒一聲,便是我對這類東西沒有研究,也能知曉定不是甚麼好玩意兒。
一時間心下微冷,沒心情去欣賞手腕上的這般奇景,我還妄想着只是個玩笑,忙使勁用指尖搓了幾下,然而手腕都快被搓破了皮,卻還是沒有抹去分毫,彷彿是由生帶來的印記一般,生生地長在了我的手腕那兒。
“你我同拜在爹爹門下,且師兄的毒術和醫術都要比我精進許多,這個標誌……師兄您應該不會比我陌生吧?”虞香草彎腰拾起了方纔掉落在地上的鮫綃,重新戴上,霎時白淨的面上只餘了一雙暗色的眸子,在昏暗的夜色下流轉着冷冽的光。
她復又冷道,“下個月初二,蠱蓮花開之日,便是身死之時。除藥谷種植的藥草外,無一可解。師兄當年來時空空,去也空空,倒把與藥谷的關係給撇了個乾淨,此時便是享譽盛名的毒醫聖手,大抵也是黔驢技窮罷?”
邱五晏拉着我往巷口匆匆走去,而她迷惘的聲音在我們身後幽靜的巷子裡響起,飄渺如在虛空般無物,“師兄,我還以爲你會記得的,我十九了。”
小巷空寂,襯得虞香草的聲音愈發空靈而清晰。我聽不懂她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只不安地望向邱五晏,然而他的腳步卻再沒有停,一直等出了巷子口,他才彷彿霎時鬆懈了全身的防備一般,怔怔地蹲下了身去,呆愣地看着左手上虎口的那道傷疤,狹長的眼角似乎有一抹淚光劃過。
我這纔有些慌了神,甚至比剛知道自己中毒時還要失措幾分。說來我來靈棲已四五年的時光,我卻從來未曾見過邱五晏他這般慌亂的樣子。印象中的邱五晏,無論心境悲喜,也無論遇到的事有多棘手,面上總是一副笑面春風的模樣,讓人免不了恨得牙癢癢,卻又無可奈何。
但如今他這副頹喪的樣子,卻更讓人心驚異常。虞香草是他心中的一個結,只是解鈴還需繫鈴人,旁人又該如何插手。
此時暮色四合,時值打烊時分,路旁已沒有幾個人影走動,也沒人注意到這個角落。我張望了一眼,便也隨着他在街邊蹲下,低聲問道,“邱五晏,她剛纔說的那件事……是什麼意思?”
他擡起了頭來,面色已然恢復了正常,輕描淡寫一般,彷彿方纔的失措和異常都不曾存在過,“我殺了她的父親,也就是我的師傅,毒聖虞白。”
且不管虞白到底是什麼個身份,我原先心裡只道大抵是些這廝年輕時兒女情長的小事,聽到此不免有些心驚,只急急問道,“爲什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