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邱五晏那天馬行空的猜測到底從何而來,但卻不得不承認,那廝口中聽起來很是無中生有的話,卻實實在在地讓我安心了不少,彷彿置之死地而後生,反而讓人更感謝新生的好運氣。
管小黑他在外頭到底有幾朵爛桃花,只要他還完完整整地活在這世上,便已然是最好的事。
他拎着鍋鏟時的模樣如同當年素衣長袍,執着一折白紙扇一般清雋無雙,然而那一張勾魂奪魄的狐狸面上卻是明晃晃的一陣嫌棄,“行了行了,別乾站着傻笑了,上去梳洗完畢後就歇息去吧,不然讓旁人瞧見了,還以爲我邱五晏一回來就怎麼剝削你了似得,這個罪名我可擔不起。”
“好,好。”我因爲興奮而有些語無倫次,果不其然又遭了邱五晏那廝的一個白眼。
邱五晏這麼一提醒,我才覺得整個人都疲乏得很,眼皮子更是跟黏上了一般無論如何都睜不開,跟邱五晏打了聲招呼,便打着呵欠欲上樓去。
“阿若。”邱五晏突然在身後叫住了我。
我正要邁上最後一階樓梯,聽到此話,只疑惑地迴轉過身來,“嗯?”
一個燈籠被我提在手上上樓了,此時黑壓壓的大堂之中只餘了一盞暗淡的油燈,暈染得周圍一片昏黃。明滅不定的燈光之間,我無論如何也看不清邱五晏面上的表情,卻只聽得他的語氣似乎有些複雜,“阿若,便是小黑他,真的沒有回來,我邱五晏,也是有能力來照顧你一輩子的。”
我的心口猛然一跳,繼而微微擡起些手上持着的燈籠,讓他足以看清我平靜的面容,又忽的朝他綻開一笑,“我知道。”
我知道的,邱五晏雖然表面浮誇無量,常日以沒心沒肺的笑面模樣示人,然而骨子裡卻實實在在的還是個重情重義的性子,如果小黑真的發生什麼意外,他定然不會丟下我一人不管,但同時,我的心裡卻也無比清楚地知道,那並非是愛情。
……
時光荏苒,歲月更迭,轉眼間,已然是第三年的開春時節。
後院栽的那株桃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一年更比一日燦爛濃麗,朵朵皆似佳人的笑顏,只不過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罷了。我偶爾也如幼時一般,在深夜時分爬到屋頂上,搭個小案几,再擺上兩個紅泥小酒盅,自斟自飲之間,看着遠處芍藥園裡的一片絢爛的雪色花朵,倒也能明白幾分小黑當年寂寥的心境。
聽他曾經提起過,當年那皇城宮闈之中,也有這樣一片雪色的芍藥花,是昔日長樂公主最心愛的一片地方。
邱五晏時而上來,陪着我喝一盅新釀的“君莫笑”,便也默然不語地自顧自看風景去了。只不過我看得是遠處的芍藥,他看得卻是後院裡的那株桃花,一向輕佻的眉目在月色下卻是罩上了一層清愁,似乎在思念什麼故人。我揣摩着,應當是葬在藥谷裡的那個明豔女子罷。偶爾也有不甘寂寞的小二爬上梯子來,依依呀呀地向我討杯酒喝,然而無論如何,都再也找不回當初與
小黑在屋脊上邀月共飲的感覺了。
我歪着腦袋,往喉嚨裡咕嘟嘟地灌了一大口君莫笑,又不辭疲憊地掰着手指頭算。
一晃眼,小黑居然都已經走了三年了呀。
埋在桃花樹下的那罈子君莫笑已然快到時候了,雖說酒是越留越醇的道理,然而君莫笑窖藏三年,味道卻是最好的,若是再往下,無論如何,都有些陳舊味道了。
我闔上了酒盅,拖着腮幫子喃喃自語道,“希望小黑他,不要辜負這一罈美酒纔好呀——”
身後突然鑽出了一個小腦袋,從我腋下穿梭而過,飛快地低頭啄了一口杯中琥珀色的酒水,這才心滿意足地撇過頭來,咧嘴衝我一笑,又與我奶聲奶氣地問道,“阿若姐姐,你又在這裡喝酒啊?”
原來是小二。
三年時光已讓他原本光禿禿的腦袋瓜上生長出了春草般柔亮的黑髮,平日裡統統梳在腦後紮成個小辮子,反倒更像是一個水靈靈的小姑娘了。雖然已然長大了許多,日常生活也能自己打理了,但看着他似乎跟蘇陌的關係出奇的融洽,也就沒有提讓他從蘇陌房中搬出去的事情。
正思量着,小二忽的不甘寂寞地扯了扯我的衣角,“阿若姐姐?你怎麼不說話?唔,讓小二猜猜……是又在思念那個遠方的小黑哥哥了嗎?”
我有些失笑,順手摸了摸他毛茸茸的腦袋,“是啊……但是還不知道你那個哥哥什麼時候回來,不然也好讓小二你瞧瞧,那是個怎麼樣好的人物。”
“有多好?”他不甘心地追問。
“就是很好很好。”
他咋了眨眼,捲翹而長的睫毛在月色的照映下投下兩彎淡色陰影,“有陌哥哥好嗎?”
“嗯……雖然應當跟你陌哥哥長大後是差不多的模樣,但在姐姐心裡,比他還要好一些。”
“喔,”他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也不知道到底聽懂了幾分意思,我正欲趕他去睡覺,卻聽得他乍然仰起臉來,衝我甜甜一笑,開口道,“但在小二心裡,小陌哥哥就是天底下最好的。”
我一愣,轉而笑道,“原來是這樣。”
還未等那廝扯着我的衣角再探討一番人生哲理時,我已然先發制人地放下了手中的酒盅,開始趕人了,“走,阿若姐姐帶你回房睡覺去了,明早還要幹活兒,莫不要再如前幾日一般,讓你狐狸叔叔掀你被子逼你起牀。”
提起這茬兒,他果然漲紅了小臉,握緊了拳頭,一副義憤填膺的模樣,顯然對邱狐狸萬年不改的喚人起牀方式很是不齒。
無意間挑撥了兩人之間關係的我很是得意洋洋,本欲上前牽他的左手下去,未曾想他卻偷偷摸摸別過手去,轉而乖乖地把右手遞給了我。我瞥眼瞧去,見他背過身後的手緊緊攥成了拳頭,裡頭似乎藏着什麼東西,不禁笑問道,“小二,你手上抓着的是什麼呀?”
“陌哥哥方纔送我的桂花糖。”他這會兒倒是不隱不瞞,一派坦然。
就這小玩意兒
也好躲躲閃閃的?我不禁覺着有些好笑,又隨口問道,“那前幾日,我在你牀頭邊兒上看見的,上頭擺着的那個……”……奇形怪狀的玩意兒?
小二笑得眼睛都快眯成了兩條細縫兒,看起來很是開心,“哦,那是陌哥哥扎的風箏。”末了,還特意強調了一句,“是特地爲小二扎的。”
我莞爾。蘇陌看着冷麪冷情的,倒很是捨得在小二身上下功夫。看小二這廝嘴中一口一個“陌哥哥”叫得那般甜,便知道定然是在這短短時間內被收買了。這麼想着,我突然察覺出其中似乎有些別樣的意思,轉而又逗他,“可是那樣扎,是飛不起來的呀。”想到那個造型獵奇的風箏,我不禁對蘇陌的動手能力很是沒有信心。
他眨巴着一雙水靈靈的眼睛看着我,即使我沒好心地與懵懵懂懂的他道破了真相,面上也沒有半些沮喪的情緒,只大大方方地答道,“有什麼關係,飛不起來小二也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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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爲什麼呢?”我心思一動,低下頭笑着問他。
小二偏了偏頭,隨即很是理所當然地清脆應聲道,“因爲他是陌哥哥呀——”
身後忽的傳來一陣琳琅響動,我回身望去,卻原來是端着茶盤,面色尷尬的蘇陌。他如今正是躥個子的年紀,不消多久已然比我高了一個頭去,再也找不回當年那個在風雪之中的落魄孩童蹤影,於此同時,他的眸子也終於變成了與他爺爺一般的青碧色,旁人雖然瞧着有些奇怪,先前也是有些閒言碎語的,但是時間久了,大夥兒便也都習慣了。
說得奇怪,唯有小二,對蘇陌眸色的變化無動於衷。不知道到底是因爲尚是個幼童,對新事物接受得快,還是另有其他的原因。
“陌哥哥!”小二似乎還沒有意識到方纔他的話給別人帶來了多大的衝擊力,只歡快地喚了一聲,便又如一陣風一般衝了過去,像個扭股糖兒似得,死死巴着蘇陌的胳膊,怎麼也不肯鬆開。蘇陌把手中的茶盤擱在一邊,然而雙手卻收也不是,放也不是,最後乾脆又把茶盤端起來了,似乎對小二很是無可奈何。
我挑了挑眉,以拳掩口,輕輕地咳了一聲。
小二渾不在意,然而蘇陌卻已然是個小大人的年紀了,聽我這一聲咳嗽,霎時大窘,常年冰冷淡漠的面上總算出現了一絲別樣的表情,最後扯着吮着手指的小二,急慌慌地奪門而逃了。我正很不給面子地在原地拍手哈哈大笑時,身後傳來邱五晏的聲音,“怎麼了?那麼熱鬧,我是循着動靜過來看好戲的。可是怎麼我一來,他們兩個反倒走了?”
我嘴邊的笑意不減,朝他們二人離去的方向努了努嘴,“這兩個孩子,倒很有意思。”
邱五晏習慣性地眯起了眼睛,話語間有幾分玩味,“只可惜那小二不是女兒身,不然又是一樁佳話。”
“嘖嘖嘖,此言差矣,”我裝作一副文縐縐的模樣,煞有其事地轉過身來面對着他,復又朝他晃了晃手指,一本正經道,“便不是女兒身,也是一樁佳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