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吳遠明是很不想去見他那個二姐的,這倒不是因爲吳遠明的二姐吳梅對他不好——吳梅以數倍黃金爲代價換得十七支燧發火槍,吳梅自己只留下兩支防身,卻送了五支給吳遠明,這份姐弟情意上那裡去找?吳遠明之所以不願去見吳梅,主要是吳梅和王永寧的行事做風太不對吳遠明的胃口,早在北京時吳遠明就風聞他這個二姐一家仗着吳三桂的勢力在杭州橫行霸道,魚肉百姓,欺男霸女,草菅人命,無惡不作——雖然吳遠明本質上和他二姐一家沒有分別,但吳遠明手段更巧妙一些,更懂得掩飾,還多一條欺強而不凌弱,加上風傳王永元是個趨炎附勢之徒,與滿清權貴來往密切,所以吳遠明就更瞧不起二姐和二姐夫了。
瞧不起歸瞧不起,眼下大舅子的命正捏在二姐和二姐夫手裡,吳遠明還是硬着頭皮進城去找姐姐通融了,但是和吳遠明同行的戴妍並不知道吳梅家住在那裡,所以吳遠明只好攔住一個路人問道:“這位老大爺,請問去平西王郡主府怎麼走?”那被吳遠明攔住的老頭先是打量吳遠明一通,然後才指着一個方向,又呸了一聲才說道:“你問那對該天殺的夫妻家啊?北城紫陽街最大那家,硃紅大門黃銅門扣,門口有一對大石獅子那家就是。”
“謝謝老大爺。”吳遠明很有禮貌的道謝道。但那老頭接下來的話卻讓吳遠明臉上發燒,“這位小先生,你找那戶人家是做什麼?看你文質彬彬的,去他家可得小心,那對該天殺的夫妻家從上到下,從裡到外,祖宗十八代兒女子孫都不是什麼好東西,全都是頭頂長瘡腳底流膿的角色!老天開眼,總有一天會降天雷劈死他們全家!劈死他們滿門九族!”
“謝謝老大爺,我一定會小心的。”吳遠明紅着臉拉起戴妍趕緊溜開,免得那老頭再罵出更難聽的話,後面同來的朱方旦和吳祿趕緊跟上。可是吳遠明等人剛拐過兩條街,喧鬧繁華的街頭一個小吃攤上就傳來了小販的叫賣聲,“油炸檜,油炸檜,油炸王永元,油炸吳梅,好吃着呢。”吳遠明尋聲看去,果然看到小販正擡着一盤剛炸出來的油條叫賣,還向吳遠明招呼道:“客官,來根油炸王永元?剛出鍋的,香着呢。”
“老闆,不是我說你,你當街羞辱朝廷命官,不怕官差找你麻煩?”吳遠明忍不住停下腳步,扭轉頭向那小販問道。那小販見吳遠明態度和藹也不在乎,便笑道:“謝客官關心,我們知道官差肯定不會答應,所以只是在沒官差的時候才這麼喊,平時有官差在的時候我們都叫油炸檜,官差拿我們也沒辦法。”說到這,那小販又偷笑道:“叫賣油炸王永元和油炸吳梅,生意比叫賣油炸檜好多了。”
“哈哈哈哈,不錯,杭州人沒有不恨那對禽獸夫妻的。”小攤上吃油條喝豆漿的客人都笑了起來,紛紛附和那小販的話道。那小販很會做生意,飛快用片幹荷葉包起幾根油條遞給吳遠明,“客官,爲了給我們杭州百姓出氣,吃些油炸王永元和油炸吳梅吧。”吳遠明此刻已經是臉紅到了脖子根,飛快扔下一小塊碎銀子抓起油條就跑,生怕再聽到那些罵他二姐全家的話。
按着指點一路尋到杭州北城,再問路後吳遠明很快就找到紫陽街,也找到大門口一對人高大石獅子的二姐家,但掛着黑底金字平西王郡主府匾下正有一大幫人在吵鬧,隱約還能聽到幾個人的哭泣聲,吳遠明和戴妍等人上去一看,見人羣中停着一具全身上下溼淋淋的小男孩屍體,旁邊還有一對夫妻和一個年僅十二、三歲的瘦弱女孩,全都是哭得死去活來,痛不欲生。圍觀百姓無不嘆息,同情那家人的悲慘遭遇。而吳梅家大門前站着一幫赤膊袒肚的壯漢家丁,全都提着木棍刀劍,模樣兇狠無比,對着那哭泣不止的一家人大聲喝罵,“滾,滾!別弄髒了我們郡主府門口的地!”“滾!再不滾讓你們全部吃官司!”“滾遠些,你們的兒子自己掉進河裡淹死,是他自己命短,關我們什麼事?”
“我弟弟是被你們家的馬車撞下河的!”那小女孩大哭着反駁道。一個吳梅府的家丁惡狠狠的叫道:“你說你弟弟是被我們家馬車撞下河的,有誰做證?我們大清國是講理的地方,你拿不出證據,就是污衊朝廷命官平西王郡主,是殺頭抄家的死罪!”
“我們有人證,彩蓮橋上的行人都可以做證!”那小女孩甚有膽色,又大聲反駁那惡奴道。那惡奴大怒,將木棍往地上狠狠一砸,瞪着周圍的百姓吼道:“誰看到了?誰看到我們平西王郡主府的馬車把這個短命小鬼撞下河了?誰敢做證?給老子站出來!”
鴉雀無聲,剛纔還在七嘴八舌同情那家人的圍觀百姓再沒有一個人敢說話,還有不少膽子小的已經在偷偷開溜。見此情景,戴妍忍不住湊到吳遠明耳朵邊問道:“吳大哥,你家人是不是都這樣?你以前在北京的時候,有沒有這麼欺負老百姓?”吳遠明臉一紅馬上搖頭,低聲答道:“絕對不是這樣!吳梅雖然是我二姐,但是她是我父親的侍妾生的,我和她親戚關係沒那麼靜。至於我以前在北京,你說我象那樣的人嗎?”戴妍仔細打量吳遠明一通,嘆口氣搖搖頭,“有點象。”
這時候,那個失去弟弟的小女孩已經向圍觀的百姓跪下,大哭着磕頭懇求道:“各位大伯大嬸,叔叔阿姨,我的弟弟死得冤啊,求你們看到的人都出來做做證,爲我的弟弟申冤報仇!只要能幫小翠的弟弟伸冤,小翠願意做牛做馬報答你們。”說着,那小女孩子大哭着磕頭不止,圍觀的百姓卻個個噤若寒蟬,沒一個人敢站出來做證。而街道盡頭處又趕來一羣如狼似虎的官府差役,大叫大嚷着衝到這裡,“在那裡?人在那裡?”“吃豹子膽了?竟然敢到郡主府門前無理取鬧?”叫喊着,那羣差役衝進人羣中對着那家人就一頓拳打腳踢,蠻橫之至。吳梅府的衆家丁更是得意,一個領頭模樣的人還向官府差役說道:“各位兄弟,我們家郡主吩咐了,把這些無理取鬧的刁民都關進大牢裡去,以後我們郡主定有重謝。”
“冤枉啊!”那家痛失親人的父母和女兒一起哭喊起來,“差爺,冤枉啊!冤枉!我們沒有無理取鬧,我們家的孩子是被他們的馬車撞下河的。”但那些欺軟怕硬的差役那會搭理他們的冤屈,一陣拳腳後拿出三套百八十斤的木枷,竟要給那弱不禁風的瘦小女孩也要套上刑具。看到這裡吳遠明再也無法忍受,推開人羣走進圈中,大喝道:“住手!給我住手!”
吳遠明此語一出,滿場皆驚,那些官府差役也停住手扭頭去看吳遠明,因爲吳遠明衣飾華貴與氣度不凡,那夥子差役倒不敢輕易冒犯喝罵。而吳梅府那夥家丁卻是橫行霸道慣了的,仗着吳三桂的熏天權勢更是不把一般官員放在眼裡,紛紛詐唬道:“小子,你想找死嗎?”“羊羣裡蹦出個兔子,吃豹子膽了?敢管我們平西王郡主府的閒事?”
“都他媽的給老子閉嘴!”吳遠明手捏劍指奮力一揮,大喝道:“去把王永元和吳梅給我叫出來!一羣狗腿子,再羅嗦一句,呆會看老子不打斷你們的狗腿!”
吳遠明的氣勢着實不凡,這種全身散發的王公貴胄舉止氣質並非尋常官吏輕易可以模仿的,更不是尋常百姓所能想象的,所以吳梅府那幫惡奴也被吳遠明的氣勢所震悚。略一商量後,一個惡奴就飛奔進府去稟報吳梅和王永元。不一刻,一大羣僕人丫鬟就簇擁着三男一女從府中出來,爲首那三男一女分別是一個鐵塔般的黑壯中年人和一個白淨面皮的中年男子,此外還有一個滿臉橫肉面如鍋底的年青男子,看相貌與那黑壯中年人應該是父子關係,那個女的則是一個眉目五官與吳遠明生得極爲相似的****——應該就是吳遠明的二姐平西王郡主吳梅了。
吳梅是吳三桂在山海關時與侍妾所生,比吳遠明年齡大上五歲,十六歲時嫁與王永元后就再沒和吳遠明見過面,平時僅是有些書信往來,而且這次吳遠明裝死逃出北京時爲了安全着想,也沒書信通知吳梅事情經過,所以吳梅在見到吳遠明後並沒有認出這個世子兄弟,只是很奇怪面前這個俊美青年爲什麼與自己生得這麼相象。而吳遠明本想馬上拿出平西王府的金牌與吳梅相認時,眼睛卻轉到那對黑壯父子身上,下意識的停止了去摸金牌的動作。旁邊的戴妍大是奇怪,忙問道:“吳大哥,你怎麼不和你姐姐、姐夫打招呼?”
“看到那兩個人沒有?他們搞不好就是你哥的死對頭韃子權貴阿山和塞赫,如果真是他們,我就不能當着他們的面暴露身份了。”吳遠明向那對父子一努嘴低聲答道。這時吳梅主動開口問道:“那邊的先生,剛纔是你要見我們夫婦嗎?請問先生高姓大名,我們以前是否認識?”吳遠明眼珠亂轉,半天才憋出一句,“郡主娘娘,大庭廣衆下不是說話的地方,能不能借一步單獨說話?”
“媽的,你是什麼東西?竟然敢提出和我岳母大人單獨說話?”那個怎麼看怎麼象和黑瞎子有近親關係的黑壯青年破口大罵起來。他的父親也是冷哼道:“親家母,這個小子提出與你單獨談話肯定居心不良,待本將軍叫人把他抓進大牢裡,嚴加拷問他的用心。”
“麻煩了,這兩個傢伙果然是阿山和塞赫。”吳遠明心中暗暗叫苦,吳遠明知道這阿山是姓伊爾根覺羅,伊爾根覺羅家族與愛新覺羅家族關係極好,吳遠明如果當着他們的面暴露自己身份的話,那麼阿山肯定會把自己抓捕並通知康麻子,那可就大事去矣。同時王永元也對吳遠明提出與他妻子單獨相處而深感恥辱,向吳遠明大喝道:“那邊的小子,你究竟是什麼人?爲什麼要見我們?”說話間,王永元又瞟見吳遠明手裡那包油條,對此早有所風聞的王永元更是勃然大怒,蠻橫的大喝道:“小子,你他媽的好大的膽子,敢拿油條來消遣於我?你不知道在我們郡主府前,任何人都不準拿油條從這裡經過嗎?”
“媽的!你算什麼東西?還不是仗着我們吳家的勢力囂張?”吳遠明本就極不喜歡這個二姐夫,聽到王永元蠻橫無禮的話更是火冒三丈,愛衝動的老毛病再犯,抽出一根油條指着王永元的鼻子大罵道:“你他媽的是不是叫錯了?我手裡這個東西不叫油條,應該叫油炸王永元!你他媽的仗着平西王的勢力在杭州橫行霸道,欺男霸女,杭州百姓對你恨之入骨!你到處給平西王臉上抹黑,要是讓平西王知道了,他老人家鐵定把你大義滅親,讓你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你是平西王府的人?”王永元聽出吳遠明的口氣不對,趕緊向吳遠明問道。吳遠明大罵道:“你管我是不是平西王府的人,我今天只是想警告你,以後少做點孽!人在做,天在看!你要是再不收斂,再出那些畜生行徑,今後你怎麼死都不知道!”
“這位兄弟,你究竟是不是我們平西王府的人?如果是的話,請出示平西王府金牌。”王永元越聽越不對勁,趕緊放軟口氣向吳遠明問道。但此刻滿人將領阿山父子在場,吳遠明那敢出示身份金牌,只是指着那痛失親人的一家三口喝道:“王永元,你如果想贖罪的話,馬上拿出三千兩銀子給這家人做喪葬費和補償費,再親自向他們賠禮道歉。否則的話,總有一天我要讓你爲這件事付出代價!”
“媽的,敢對我岳父這麼無禮?找死!”那塞赫大怒,握緊醋罈子大的拳頭就要和吳遠明拼命。王永元沉着臉伸手攔住塞赫,陰沉着臉對吳遠明說道:“這位兄弟,我只問你一句,你究竟是不是平西王府的人?如果你再不回答,我王永元也不是好欺負的,就別怪我不客氣了。”說罷,王永元一揮手,二三十個惡奴便提着刀槍木棍將吳遠明和戴妍等人包圍,一副要隨時開打的模樣。與吳遠明同來的吳祿趕緊攔在吳遠明面前,同時掏出兩把燧發火槍嚴加戒備。而一直在狐疑打量吳遠明的吳梅眼睛一亮,立即嬌喝道:“住手,都退下!”
“郡主,他欺人太甚了,別理他。”王永元不知道妻子爲什麼要喝止下人,還想勸吳梅別理會吳遠明等人。但吳梅不理的則是王永元的話,推開面前的惡奴衝到吳遠明面前,仔細打量吳祿手中的火槍,又驚喜萬分的去看與她生得頗爲相象的吳遠明。吳遠明猛然想起吳祿手中的邃發火槍是二姐送給自己的,知道她已經認出火槍,便低聲向吳梅打招呼道:“二姐,我們姐弟倆有十八年沒見了吧?”
“你是……你是……!”吳梅又驚又喜,顫抖着指着吳遠明差點就叫出吳遠明的名字。吳遠明趕緊又低聲說道:“二姐,千萬別說我的名字,也別認我,別忘了這裡有朝廷的人。”吳遠明又低聲補充一句,“就是姐夫也別告訴他,畢竟他不姓名吳,就說我是父王身邊親近的人。”
經吳遠明一提醒,吳梅這纔想起她眼前這個弟弟應該是中毒死在了北京的,現在突然復活出現在這裡肯定有古怪,所以頗有些頭腦的吳梅馬上改口道:“你是我父王最信任那個親隨對吧?這麼多年不見,你竟然長這麼大了,還生得這麼俊,我差點就認不出你了。”吳遠明暗笑二姐果然機靈之餘,趕緊給吳梅單膝跪下,大聲說道:“屬下吳遠明,見過平西王郡主,給郡主請安。”說完了,吳遠明又嬉皮笑臉的壓低聲音說了一句,“給二姐請安。”
“你呀!”事隔多年,吳梅乍見弟弟又驚又喜,忍不住在吳遠明的笑臉上慈愛的狠狠捏了一把。然後才轉向目瞪口呆的王永元招手道:“永元,快過來見見我……我父王最信任的親隨,我把他當親兄弟看待,你也要把他當兄弟對待,否則我饒不了你。”王永元的權勢地位和財富全來自平西王府,聞得吳遠明是吳三桂心腹不敢怠慢,忙上來向吳遠明拱手笑道:“吳兄弟,剛纔多有得罪,還望兄弟原諒。”
“哎呀,別羅嗦了,快進家裡去坐。永元,讓下人準備最好的酒席,把我父王梢來那壇三十年陳的茅臺拿出來,準備招待我這弟弟。”吳梅歡天喜地的向王永元喝令道。王永元一聽眼睛都呆了,心說那壇茅臺我求了你二十多次你都捨不得給我喝,今天竟然要拿出招待這個小子,你這個做妻子的也太偏心了吧?而吳梅根本不理會王永元的心情,只是轉向吳遠明身邊的戴妍驚歎道:“真漂亮的姑娘,是弟弟你的偏房吧?你可真有福氣。”戴妍被吳梅說得滿面通紅,下意識的握緊了吳遠明的手。吳梅很是熱情,又笑着去拉戴妍的手,“害什麼羞?姐很喜歡你,我這個弟弟要是敢欺負你的話對我說,姐揍他給你報仇,他不敢還手。”
“郡主,這一家人太慘了,你不能不管他們。”吳遠明指着那家撫屍大哭的一家人說道。此刻吳梅正沉浸在與弟弟重逢的喜悅中,不加思索便指着王永元命令道:“永元,去拿三千兩銀子賠給這家人,再向他們賠禮道歉。”王永元一聽幾乎昏倒,慘叫道:“郡主,你……。”王永元的話還沒說完吳梅就已經大怒,柳眉倒豎的怒喝道:“怎麼?沒聽見我說的話嗎?”
“快去!”吳梅清麗的杏眼瞪得渾圓,惡狠狠的向王永元命令道。而王永元素來懼內——廢話,老丈人家權勢強大到吳三桂那個地步,女婿想不懼內也不成啊。無奈之下,王永元只得依吳遠明的意思拿出三千兩銀子賠給那家人,又親自向那家人道歉,還好吳梅家下人今天確實不是有意殺人,只是在無意中把那個小男孩擠下河淹死,那家人也很清楚這點,得了鉅額賠償也不再追究,哭泣着接受了王永元的道歉後便擡着兒子屍體離開,圍觀的百姓中終於爆發出一陣叫好聲。
臨走的時候,那個小女孩跑到正要與吳梅攜手進府的吳遠明面前,雙膝跪下咚咚咚給吳遠明磕了三個頭,擡頭稚聲稚氣的向吳遠明說道:“恩公,你的大恩大德小翠兒永世不忘,如果有機會,小翠兒一定當牛做馬報答恩公。”說罷,那小女孩清秀的臉上沒來由的一紅,快步跑回了父母身邊。
“可惜,這小丫頭長大了一定漂亮,應該買下來給我弟弟做丫鬟的。”吳梅遺憾的說道。可吳梅沒注意到的是,她的丈夫王永元此刻正用憤怒的目光瞪着她的兄弟,那野獸般兇狠的目光,既飽含懷疑,又象要把吳遠明生吞活剝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