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定格到九月初三的夜裡,江南糧餉專辦欽的魏東亭一行進駐到兩江總督麻勒吉爲他們準備的瞻園之中,這瞻園棟宇連雲,泉石幽曲,亭舍雅緻,建構精美,每一寸土地花裡不少黃金白銀建造。瞻園之旁便是那天下聞名的十里珠簾秦淮河,沿河兩岸酒肆、茶樓和店鋪林立,名勝古蹟棋佈,實在是江寧第一美景之所在。
因爲江南糧餉北運事關滿清國運,康熙對這次催辦糧餉十分重視,不僅讓魏東亭帶着心腹侍衛傾巢出動,還讓那些重金收買來的東北武林高手一同隨行,其中以威震東北的盛京八熊武藝最爲高強,也最爲心狠手辣。除此之外,魏東亭隊伍中還有一個極爲神秘的人物隨行,即便是在百官到碼頭迎接時他都沒有露面,一直藏身在一輛被重兵保護的豪華馬車中,進了瞻園後,魏東亭第一件事就是挑出最好的房間供那人居住,並派出大量兵丁把守保護。弄得伍次友是莫名其妙,幾乎懷疑是康熙也到了江南,用筆向魏東亭問道:“小魏子,那人是誰?爲什麼不出來與衆官見面?”
“因爲那人只願和伍先生你一個人見面啊。”魏東亭神秘微笑着向伍次友答道。伍次友先是一楞,接着馬上猜出那人是誰,立即激動得嘴脣哆嗦,眼中幾乎流出眼淚。魏東亭又把伍次友向那房門處一推,微笑道:“還不進去?她可是爲了你才南下江南的,八天時間從北京城趕到江南,路上一刻都沒停過,雖然走的是運河,但也夠辛苦的。”
伍次友激動的向魏東亭一拱手答謝,快步跑到門前卻慢慢推開房門,房門乍開,風髻霧鬢的蘇麻喇姑已坐在桌邊,含淚向伍次友淺淺笑道:“伍先生,四個月沒見了,你別來可好?”伍次友口不能言,僅能快步跑到蘇麻喇姑面前,抓起蘇麻喇姑的手淚如泉涌,蘇麻喇姑同樣也是哭得梨花帶雨,與伍次友深情對視,久久無語……
手拉手深情對視不知過了多久,伍次友與蘇麻喇姑才從久別重逢的喜悅與傷感中擺脫出來,手拉着手並肩坐到桌旁。蘇麻喇姑一邊爲伍次友準備交談所用的筆墨紙硯,一邊開門見山的向伍次友說道:“伍先生,我這次來江南,除了想要與你見面外,還帶來太皇太后老祖宗給的口諭。老祖宗對你南下爲皇上搜羅人才的任務進展極是不滿,快四個月時間了,你除了向皇上推薦一個周培公和一個李光地以外,竟然沒能再找到一個對我大清國有用的人才。”
伍次友萬分尷尬,提筆答道:“婉娘,不是我不盡力,這是有原因的,江南是文人士子薈萃之地,又經歷過揚州十日和嘉定三屠等動亂屠殺,民間儒林對我大清牴觸心極重,其中不乏寧死不食清粟的前明遺老遺少,著書立傳辱罵我大清,懷念前明,籠絡他們實在是困難重重。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這些文人不僅痛恨我大清,更恨吳三桂、耿精忠之流的狗賊,不爲他們所用,彼此間也甚少來往,缺乏凝集成一團的力量。”
“話雖如此,但這些人終究是一個大麻煩。”蘇麻喇姑皺眉道:“收拾這些人本來用文字獄的手段最好,但眼下吳三桂反象益顯,太皇太后老祖宗擔心大興文字獄之事被吳三桂利用,暫時不能使用這招。所以太皇太后老祖宗希望你多動動腦筋,想辦法殺殺這些文人的反骨和傲氣,不要讓這些文人在皇上對吳三桂用兵時搗亂。”
“老祖宗果然是深謀遠慮,和小生想到一起去了。”伍次友點頭如雞啄米,提筆寫道:“其實這點我在離京之時就已經考慮到,所以我在南下途中每到一地都要到文人士子常去的名勝古蹟中游玩,留下一些誘使那些反清文人上鉤的反詩,把他們騙到江寧來……。”伍次友飛快在紙上寫下了自己的計策,蘇麻喇姑見後不由大喜,笑得是花枝亂顫,連聲讚道:“不愧是伍先生,竟然能想出如此妙計,這下子那些不識時務的反賊文人非自投羅網不可——而且上鉤的肯定是反賊文人中的精英!以謀反罪殺掉他們,既可以堵住天下人之口,還可以起到殺雞儆猴的作用。”
不得不承認,不愛洗澡的蘇麻喇姑確實是一個難得的美女,笑起來當真是霞光盪漾,比鮮花更豔麗的笑容讓伍次友大爲心動,忍不住湊到蘇麻喇姑櫻脣上深情一吻,方纔又提筆寫道:“但我這計劃需要軍隊配合,江南提督張雲翼位高權重,我指揮不動他,這件事還要請婉娘替我幫忙周旋。”
“這個容易,小魏子此行還帶得有一份聖上的親筆密旨,必要時可以讓江南大小官員聽從他的指揮,你讓小魏子把密旨交給張雲翼一看,他自然會聽從你的安排。”蘇麻喇姑淡淡說道:“不過這樣一來,你的功勞就要分一份給小魏子和張雲翼,皇上對你的獎賞也得分一些給他們。”
“我只要你陪在身邊就足夠了,不希罕什麼功勞封賞。”伍次友激動的在紙上寫道。蘇麻喇姑嫣然一笑,慢慢湊到伍次友嘴邊,四脣漸漸接近。但就在這時候,伍次友和蘇麻喇姑同時聽到房頂上傳來瓦片踏破的脆響,同時院子中的護衛也大喊道:“有刺客!房頂上有刺客!”蘇麻喇姑和伍次友大驚,忙爭先恐後的跑向房門,爲了能早點逃到侍衛的保護中,腳步快的蘇麻喇姑拉了伍次友一把,不讓伍次友攔住她逃命的道路。而力氣比較大的伍次友則搡了蘇麻喇姑一把,硬搶在蘇麻喇姑前面第一個逃出房間。剛出房門,伍次友和蘇麻喇姑兩人立即二十餘名護衛簇擁住,舉盾護住他們的頭頂。而聞訊趕來的盛京八熊都已經跳上房頂,與房頂上那刺客乒乒乓乓的交上了手。
房頂上那刺客武藝輕功都甚高,在房梁山閃轉騰挪如履平地,但他面對的則是康熙重金收買來的八大高手,盛京八熊個個武藝精湛,拳腳沉穩有力,力量遠勝那身形瘦弱的刺客,面對那刺客輕如飛燕的身形絲毫不懼,只是一掌掌一拳拳的硬轟,以拙破巧,又是以多打少重重包圍,逼得那刺客只能以力量和他們力拼,只拼得幾下,那刺客就被盛京八熊中的大熊董天宇打着小腹轟下房頂,摔到已經是燈火通明的院中。直到此刻,蘇麻喇姑和伍次友才雙雙看清那刺客的容貌,蘇麻喇姑不由驚叫道:“雲娘妹妹,怎麼是你?”
“嘔。”李雨良吐出一口鮮血,長劍一擺逼開洶涌而上的清兵,但盛京八熊又已經從房上跳下,大熊董天宇雙掌合擊夾住李雨良的寶劍,只隨便一扭,精鋼鍛成的寶劍便斷成了數截。其餘七熊乘機分擊而上,七對肉掌分轟李雨良全身,知道李雨良還有利用價值的蘇麻喇姑忙喝道:“住手,不得傷她。”盛京八熊聞言收掌齊退一步,但仍然將李雨良緊緊包圍。
“雲娘姑娘,聽說你在揚州對伍先生不辭而別,爲了什麼啊?現在又爲什麼突然出現,偷聽我與伍先生的談話呢?”蘇麻喇姑拉着伍次友走近李雨良,微笑着向李雨良問道。李雨良下意識的將眼光往伍次友身上一瞟,接着又飛快收了回去,恢復倔強冷傲的神情。蘇麻喇姑和伍次友何等聰明,馬上猜出原因,蘇麻喇姑又笑道:“雲娘對伍先生可真是一往情深,雖然已經離開了,可還是忍不住回來看伍先生一眼,對嗎?”
李雨良清瘦的臉上閃過一絲紅暈,頭輕輕的低了下去,蘇麻喇姑見李雨良驀然,心知重新籠絡這個擅長輕功易容的李雨良機會已到,便推開盛京八熊走到李雨良面前,將伍次友拉到自己與李雨良之間,向李雨良微笑道:“雲娘,你爲什麼離開伍先生我不想問,我現在只想問你一句,你可願意回到伍先生身邊?繼續保護伍先生?”
李雨良不答,僅是將頭低得更深,目光遊離不定。蘇麻喇姑又柔聲說道:“雲娘,你對伍先生的心我早已經知道,以前我自私,總捨不得把伍先生分給你。但自從你保護伍先生遊歷江湖之後,我突然想明白了,只有你這樣武藝高強的俠女陪伴在伍先生身邊才能保護他,才能不讓那些反賊傷害到伍先生。雲娘,如果你願意,我可以效仿你們漢人中的娥皇女英,和你一起侍侯伍先生。”
說着,蘇麻喇姑主動伸出小手,伸到李雨良面前做出邀請姿態,而李雨良凝視着蘇麻喇姑的手遲疑良久,終於顫抖着慢慢伸出手,與蘇麻喇姑的手緊緊握在一起……
“散了,都散了吧。”見李雨良已經重歸伍次友懷抱,聞信趕來的魏東亭鬆了一口氣,微笑着驅趕侍衛與清兵撤開包圍。而伍次友和蘇麻喇姑偷偷對視一眼,嘴角都流露出得意的奸笑,蘇麻喇姑又拉着李雨良的手微笑道:“雲娘姐姐,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的姐姐了。我們姐妹倆快進房間裡去,坐下來慢慢談。”
“嗯。”李雨良用鼻子輕哼着答應一聲,任由蘇麻喇姑拉着她走,可是在快要走到房門前時,李雨良忽然一把掙脫蘇麻喇姑的手,順手一記耳光將蘇麻喇姑打得滿臉開花,三步兩步跑到圍牆前將身一縱,順勢跳上圍牆。伍次友大急,苦於口不能言只能嗚嗚嗚的怪叫,向李雨良瘋狂揮舞雙臂。而李雨良跳上圍牆卻不急於逃走,反而轉身向伍次友和蘇麻喇姑等人冷笑道:“伍次友,蘇麻喇姑,你們兩個卑鄙小人,你們以爲我還會再上當嗎?”
“李姑娘,你這是什麼意思?蘇麻姑姑救了你,你爲什麼還要打她?李姑娘,我們是老朋友了,快下來,有什麼話好好說。”還沒有離去的魏東亭大急,忙大聲叫喊道。李雨良笑得更冷,“救我?是還想利用我這身武藝去爲伍次友做那些見不得人的事纔對吧?”
“伍次友!”李雨良盯着伍次友,一雙清秀的美目中盡是寒光,一字一句的說道:“你讓我幫你去殺陳近南,可以!你讓我幫你對付吳三桂,可以!你要我去刺殺各路反清復明的首腦,可以!因爲這些人一旦挑起戰禍,那就是生靈塗炭,不管你自己是什麼目的,但爲了讓天下人不再爲戰事所苦,我都可以答應你!但你設下詭計殺害那些無辜文人,殺害那些心存家國的士子,不可以!”
“唔唔嗚嗚。”如果伍次友能夠說話,那麼樹上的鳥他都可以忽悠下來,可惜他現在口不能言,也只能是唔晤怪叫乾着急了。而李雨良眼見盛京八熊折頭殺回,長笑一聲便跳下牆頭,“伍次友,蘇麻喇姑,等着吧,你們的對頭還活着,你們的報應還在後面。”話音未歇,李雨良清瘦的身影已然消失在夜色中……
“追!給我追!”蘇麻喇姑捂着流血的嘴角,猙獰而瘋狂向盛京八熊吼道:“一定給我抓住那個臭**!抓住以後隨便你們怎麼玩,玩死了給我把她點天燈!”伍次友卻陷入沉思中,心說我的對頭還活着?我那個對頭還活着?
……
藉着夜色一口氣跑出十來條街,李雨良忽然發現自己受的傷比想象中還要嚴重許多,被董天宇打中小腹處疼痛難忍不說,雙腿步伐也大受影響,奔跑速度遠不如平日那麼快捷,而且越來越慢。又橫穿過兩條街後,李雨良腹中忽然一陣排山倒海般的氣血翻涌,櫻口一張又是一口鮮血噴出,但更糟糕的是,盛京八熊追趕的腳步聲已經越來越近,距此已經百丈。隱約還能聽到獵狗的汪汪聲,顯然敵人藉着獵狗的嗅覺一路追殺。
“糟糕,我太輕敵了,想不到瞻園裡竟然有這麼多的高手。”李雨良心中暗驚,忙拖着受傷的身體鑽進小巷,想借蛛絲般的小巷道路擺脫追兵,可她雙腿益發的痠軟無力,步伐益慢,不僅沒有甩開追兵,反而與他們的距離越來越近。正焦急無奈間,李雨良忽然看到路邊圍牆後有些許燈光,李雨良靈機一動,忙提起最後力氣攀上圍牆,正如李雨良所料,圍牆內果然是一個樹木花叢十分茂密的花園,李雨良大喜,忙跳下花園,藏身到漆黑茂密的花叢中。
不容李雨良喘息稍定,追兵的腳步聲很快在圍牆之外響起,同時狗叫得更加厲害,一個追兵說道:“阿黑髮現氣味消失了,那個臭**應該是藏進了這個院子裡。”另一個追兵叫道:“進院子搜。”李雨良大驚,可就在這時候,花園旁的房屋中又走出十餘人,打着燈籠直奔這邊,爲首的是一個白鬚飄胸的老者,向已經跳上院牆的追兵喝道:“你們是什麼人?爲什麼擅闖民宅?”
“官差辦案,少管閒事。”跳上院牆的大熊董天宇傲慢的喝道。那老者大步走到圍牆下,擡頭微笑道:“既然是官府辦案,那請各位官差出示腰牌,我們一定配合。否則的話,我們怎麼知道你們是不是假扮成官差實施搶劫的強盜?”大熊董天宇一楞,他們盛京八熊都是被朝廷收買的江湖敗類,並沒有被賞封官職,那來的身份腰牌證明身份?便只能答道:“事情緊急,來不及攜帶腰牌,我們是在抓捕刺殺欽差大人的刺客,過後再補給你。”
“那就對不起了。”那老者搖頭,微笑道:“沒有官差的腰牌,我們不能肯定你們是好人還是壞人,所以不能讓你們進院子。”
“老子偏要進!”董天宇大怒,雙腳一瞪便跳落牆頭,可他身在半空尚未落地時,那老者忽然搶上前一步,右掌向上劈出,董天宇身在半空避無可避,只得也是一掌打出,與那老者硬碰硬對了一掌,只聽得喀嚓一聲響,大熊董天宇右臂骨折,不由自主飛上半空,摔出圍牆之外。其他七熊大怒,一起跳下圍牆,氣勢洶洶的撲向那老者,但那老者帶來十餘名同伴也不甘示弱,同樣各舉武器衝了上去,與那七熊惡鬥在一起。僅有一名同伴沒有參與戰鬥,而是溜到了李雨良藏身的花叢處,矮身向李雨良低聲道:“你還能動嗎?快跟我走,我們幫你逃跑。”
“謝謝。”李雨良心知自己是遇上了非常人物,順口道謝後卻發現那聲音頗爲熟悉,仔細看清援救她的人時,李雨良不由脫口問道:“沐萌!怎麼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