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覺到趙九的失落,秦琬想了想,竟道:“趙九郎,和我去見阿耶,如何?”
“什麼?”一時的驚詫過後,趙九立刻反應過來,連連搖頭,“使不得,使不得。”
代王對愛女的關切,他心中最是有數,秦琬幫他在代王面前說了話,讓他入了代王的眼,這已經足夠了。若是秦琬直接將他帶到家中去,向代王引薦他,代王必定以爲他仗着秦琬年少不懂事,哄騙於她。哪怕他能解釋清楚,代王心中也會留下疙瘩……過猶不及的傻事,他纔不幹。
秦琬聞言,有些奇怪地看着趙九,不懂他明明很想見到阿耶,爲何大好的機會擺在眼前,竟會斷然拒絕。但她也沒問,只是暗暗記了下來,隨即點了點頭,又想起一樁事,便望着趙九,很認真地說:“阿孃對阿耶說,鐵器不足,可能要找劉使君借一些。”
說罷,她停了一下,纔有些不高興地說:“劉使君與劉夫人,對我們的確和和氣氣的,只是,他們兩個對我們一家的態度……反正我是不大想去的,沒意思。”
連她都察覺到了,代王和王妃焉能沒有感覺?不,應該說,代王或許真沒察覺到異樣,但代王妃,那個精明無比的女人,一定知曉劉寬和嚴氏到底在想什麼。
像趙九這般一心求個飛黃騰達,甘願孤注一擲得畢竟是少數,絕大部分的人都像劉寬一樣——既怕得罪皇長子,又怕惹禍上身,只好不遠不近,不冷不熱地捧着,哄着,供着。只可惜,這世間沒人是傻子,你當你千般妙計,洋洋得意,卻不知別人心中通透無比。這還是代王脾氣好,若是遇到一個記仇的,又轉了運,劉寬將來不死也得脫層皮。
想到這裡,趙九的精神爲之一振。
劉寬不作爲,那好啊!正是他一力展現的時候!
“沈娘子的顧慮極有道理。”因秦恪和沈曼被貶爲庶人的緣故,趙九措辭一貫謹慎,絕不會讓人找到毛病,只見他望着秦琬,畢恭畢敬地說,“我們這些人,手上共有二十柄重刀,兩把弩,五面方形牛皮盾。這些年來,爲了打獵,屬下也趕製了不少弓矢和箭支,還有二十五支長槍,以及近年來趕製的投槍,魚叉等等。”
見他的態度如此鄭重,秦琬覺得這件事應當極爲重要,便道:“我會和阿耶說的,不。”她想了想,搖了搖頭,“我現在就回去和阿耶說,趙九郎,我先走了啊!”
趙九聞言,忙道:“我送您!”
秦琬一邊跑,一邊擺了擺手,示意自己不需要人送,但趙九怎會聽從?他一直送秦琬到宅院門口,見她進了屋子,這才轉過身,剛要走,就見程方站在拐角,笑眯眯地說:“趙老弟,咱們去喝一盅,如何?”
“阿耶,阿孃——”秦琬急匆匆地衝了進來,秦恪見狀,無奈道,“裹兒,你這孩子……”
秦琬氣喘吁吁地停下來,對着父親笑了笑,才說:“阿耶,我剛剛問了趙九郎,他說,他們手上總共有二十柄重刀,兩把弩,五面方形牛皮盾,二十五支長槍,還有不少弓矢呢!”
秦恪一聽,面上忍不住流露些許愧色,倒是懨懨地倚在牀上,神色蒼白,看上去被腹中孩兒折磨得很慘的沈曼“咦”了一下,問:“兩把弩?五面方形牛皮盾?”
“曼娘?”秦恪奇道,“怎麼了?”
沈曼搖了搖頭:“沒事,就是……多了一些。”
“多了?”一大一小同時發聲,小的那個更是皺了皺鼻子,很堅定地說,“裹兒沒聽錯呢,就是這麼多!”
見女兒有點不高興,沈曼溫柔地笑了笑,安撫道:“阿孃沒說裹兒聽錯了,興許是他們多帶了。但……按北衙軍的規矩,隊正配一重刀,一弩,一槍,一方形牛皮盾,一弓,一可裝一百箭的箭簍;副隊正和火長配一重刀,一槍,一方形牛皮盾,一弓,箭三十;其餘兵士連方形牛皮盾也無,只有重刀、槍和弓箭。哪怕多帶,也不至於……何況朝廷對兵器管制得很是嚴厲……”
興許是由於懷胎四個月的原因,這孩子又着實鬧騰,沈曼頓了一頓,深吸了幾口氣,才繼續說:“負責押解咱們的兵士雖多,卻大多是地方的折衝府兵,真正來自北衙軍的也就二十人,其中又有一隊正,一副隊正,兩名火長。重刀的數量沒錯,弩、盾和槍的數量都有些多,我纔有些奇怪。”
說到這裡,她嘆了一聲,似是自言自語:“揹着這些武器趕路,已是件苦差事,莫非還有人未雨綢繆,給自己增添點負擔不成?”
她這麼一說,秦恪登時有些坐立不安,沈曼見了,失笑道:“只是,若他想對我們下手,早早就下了,何必等到今日呢?此人的目光……端的是頗爲長遠,不失爲一個可造之材。”
“曼娘,你可——”秦恪眉頭皺了皺眉,秦琬知道,這是父親不大高興,準確地說是有點忐忑和猶豫的表現。她不知秦恪爲何會如此,剛要說什麼來討得父親歡心,就見秦恪彷彿下定了什麼決心似的,站了起來,走到門外,喚道,“七月,喊趙九過來!”
秦琬不解地望着自己的父親,又看了看母親,小聲喚道:“阿耶,阿孃……”
見到女兒乖巧可愛的樣子,秦恪心中一酸,蹲下來,柔聲道:“裹兒,你和阿耶去見趙九好不好?留七月在屋子裡照顧阿孃,如何?”
秦琬一聽,張開大大笑顏,對着父親舒展雙臂:“好!”
秦恪笑了笑,熟練地將她抱起,來到正屋。
不消片刻,程方就帶着趙九走了進來,後者見着代王,心中激動自是沒辦法訴說,面上卻不露分毫,連頭都沒擡,恭恭敬敬地向秦恪行禮,道:“參見大郎君。”
聽見這個稱呼,秦恪先是一怔,隨後眉心緩緩舒展,難得說了句客氣話:“坐。”
趙九也不含糊,謝過秦恪之後,挨着椅子的邊坐下。秦琬有些促狹,故意後退了幾步,忍不住微笑——趙九壓根沒挨着椅子,完全是用下盤支撐着所謂的“坐姿”,纔好第一時間起來。
女兒離開自己的臂彎,秦恪下意識地望過去,見着這一幕,心中既有些酸溜溜的,又有些說不清的滿意。他示意女兒站好,這才收回目光,望着趙九,心平氣和地說:“裹兒太過頑皮,這些日子,倒是有勞你看着這個猴兒了。”
趙九“刷”地站了起來,恭敬到近乎刻板的程度:“卑職不敢。”
唉?
秦琬微微張大眼睛,覺得有點奇怪。
爲何趙九郎對着她的時候自稱“屬下”,對着阿耶卻自稱“卑職”呢?
秦恪還是代王的時候,見慣了這等做派,但一別長安多年,他也沒那麼多講究。劉寬見他親和,又一力想避開他這個麻煩,未免謙恭有餘,尊敬不足。如今見到趙九誠惶誠恐的態度,秦恪心中懷念的同時,又有些酸楚。對趙九呢,也就收起了心中幾分不自在,認認真真打量起趙九來。
世家勳貴喜好美人,論男子,則面若冠玉,目若朗星,風度翩翩,文采斐然爲先。當然,國字臉、甲字臉也不錯,至少大家一看就覺得這人威風凜凜,端正可靠,端的是一副做官的好相貌。若按這標準,趙九哪方面都挨不着。但他五官棱角分明,麥色肌膚和結實身板,無一不透着陽剛之氣。若配上他冷靜、沉穩的神態,也能給人些許安全感。
秦恪雖不是那等以貌取人的膚淺之人,卻實打實地很容易被第一印象影響,見趙九對自己的態度極爲恭敬,他嘆了一聲,神色越發柔和,示意趙九坐下,見趙九挨着凳子邊,不肯挪動,才問:“你無官無職,名中帶一個‘九’,不知是從親兄弟輩呢,還是連着堂兄弟一塊算?”
趙九一聽,又幹脆利落地站了起來:“回大郎君,卑職從得是堂兄一輩。”
秦恪見狀,哭笑不得:“罷了罷了,你就站着回話吧!”
聽見秦恪這麼說,趙九似是鬆了一口氣,秦恪更是無奈,停了片刻,才問:“那你家中還有何人?婚配與否?”
“回郎君,卑職的父親二十五年前沒了,因軍功被追封爲火長;嫡親的哥哥行五,襲了官職,八年前也沒了。因兄長無兒無女,卑職方進了北衙軍吃皇糧。卑職生母已逝,嫂子改嫁,婚姻大事無人做主,便沒有成。”
因着王妃沈曼的緣故,秦恪對北衙軍也算了解一二,他清楚,很多事情呢,都是瞞上不瞞下的。畢竟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嘛。尤其是北衙軍這種地方,父死子繼,代代相承,關係可謂盤根錯節。趙九既然行九,那麼就證明他的堂兄至少都有八個,怎麼說也有些親朋好友。若是團結的家族,在趙九的哥哥死後,少不得上下打點,讓趙九襲火長,而非生生見他淪落成兵卒,更不會連房媳婦都不給他說。要知道,火長雖是最低等的軍官,但光看趙九的父親戰死沙場才能得到追封,就知道這一步要邁出,究竟有多難。
想到同樣不被重視的自己,秦恪嘆了一聲,望着趙九的神色更加溫和:“你覺得,‘肅’這個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