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淮聽了,苦笑連連。
洛陽裴氏歷經三朝,綿延六百載,雖有起落沉浮,卻從未落出過膏粱之姓的行列。這一家族最鼎盛的時候,洛陽與弘農兩地至少有一半的土地姓裴,連皇族都可以不放在眼裡。
身爲洛陽裴氏的嫡支嫡子,又是天下聞名的鬼才,對裴熙來說,天下世家只分兩種——能讓他擡擡眼的,值得他動動嘴的。除了膏粱之姓與華腴之家外,其餘世家也就是在他腦中存了個印象,完全不值一提。若非如此,他怎會在與衛拓的辯論中,說出“你家祖先也無甚榮耀,出了你纔是祖墳冒青煙”之類的話,惹得仙人之姿的衛拓與他大打出手?
這位爺是什麼性情,沈淮清楚,秦琬心中更有數。所以她沒追究這幾家到底怎麼樣,因爲知道從裴熙那裡得不到答案,而是轉了個話題,從另一個方向問:“蕭譽,校尉……他姓蕭,這個姓氏不算很常見,又是在北衙軍,莫非他與蕭綸有何關係?”
“回縣主,贊之正是蕭綸的獨子,由填房鄭氏所出。”沈淮知曉秦琬問這句話的用意,本着爲好友多說幾句好話的原則,很認真地解釋道,“贊之是兩年前成的親,算算時間,他的長女也快週歲了。”
此言一出,秦琬的神情又鄭重了幾分。
獨子、填房、兩年前、長女,這四個詞彙,足以讓她勾勒出蕭譽的形象——雖是蕭綸的獨子,卻因填房子的身份,在仕途和婚事上都十分不順。想要建功立業,又舍不下家族傳承,需得有了兒子才能放心在外打拼。偏偏上天不厚愛,他的妻子第一胎生下得是個女兒,拖慢了他的步伐。
同是北衙校尉,同樣身系家族傳承,又有這麼一層拐彎抹角的姻親關係在,加上填房之子身份特殊,蕭譽受人欺凌的日子肯定少不了,這兩個人說不定還真談得來。即便談不來也沒關係,沈淮既然敢提顏氏,自然有萬全的把握。
世家再怎麼沒落,也有自己的驕傲,以沈淮的身份,想娶到這等人家的嫡女,哪怕是旁支也十分艱難。這些人家寧願內部聯姻,守着窮日子過活,也不會讓一個未來不知怎樣的窮小子做姻親,玷辱門庭。再嫁之婦的身份卻十分微妙,都說初嫁由父母,再嫁由自身,第二次出嫁,夫家門第低些也正常。有了這層關係,這幾家也好藉此攀附代王,名聲不會損得太過,子弟的前程也有了指望。
顏氏沒了夫婿,又是清白之身,竟沒再嫁,而是一直爲夫婿守寡,可見班、顏、韓三家的盟約多麼堅定,不會爲任何一個子弟破壞數百年來的同盟關係。這樣的規矩,爲了權勢,說破就破了。說不定沈淮還挑挑揀揀了一番,不是清白之身的姑娘,他看不上,也怕趙肅看不上。
所以說,在權勢面前,禮義廉恥,尊嚴信念……願意丟掉它們的人太多,就看你付出的利益夠不夠。
鮮廉寡恥的人再怎麼討厭,若是用得好,也不失爲一招妙棋。
“伯清表哥的朋友,我自是信得過的。”沈淮如此尊重自己,讓秦琬高興起來。哪怕這種尊重大部分來自於代王的無條件偏愛,少部分纔是她的本領所致,也比那些因爲她是女子,就否定她全部努力的人好。
沈淮見狀,越發覺得叔爺說得對,摸到了秦琬的脈——要像對待王府世子一樣發自內心地尊敬她,認真聽從並思考她說出的每一句話,還不能符合,而要提出自己的意見,哪怕是與秦琬所思所想完全不符的意見。畢竟,據沈淮方纔所見到的,秦琬對裴熙的意見不僅會聽,還會很認真地考慮。
這樣……也不是很難嘛!
調整了自己的方針後,沈淮的態度也正常了起來。
他是沈曼的侄子,秦琬的表兄,哪怕身家性命系在代王身上,也無需恭敬諂媚太過。若非之前揣摩不好秦琬的心態,戰戰兢兢,不知該怎麼做纔好,他纔不東跑西跑,面子裡子都賠乾淨了呢!
沈淮把握好了自己的身份,秦琬也不會刻意作踐唯一的表哥,她怒氣一消,對沈淮的讚歎和欣賞升了上來,越發覺得沈淮娶妻不當,雖然生兒育女,卻有些短視和糊塗,每到關鍵的時候就出問題。一次兩次倒沒什麼關係,自家人哪有隔夜的仇呢?若是旁人……故她笑了笑,溫言道:“表哥事務繁忙,這些事情本該由表嫂處理,實在不需表哥操勞。只可惜,表嫂大概是府中事物太多,略有些疏忽,若有人幫忙分擔一二,也不至於出這等紕漏。”
說到這裡,她似是有些記不清,便問:“表哥的長子似乎比我年紀還大一些吧?”
聽她這麼一說,沈淮才知道自己想歪了,原來不是讓他納妾,而是讓他早點給嫡長子娶媳婦,讓於氏的精力停留一部分在長媳身上,婆媳鬥法啊!
人就是這樣,旁人干涉你的家務事得時候,你會很不高興。可若對方只是拋了個引子出來,說得並不是這件事,你非但會不好意思,還會認真思考自己腦海中冒出來的念頭究竟可不可行。
沈淮便是如此。
他知道,於氏之所以幾次做下糊塗事,一是見識不足,二是順風順水這麼多年,又生了一衆兒女,本朝又重發妻,自己完全不能拿於氏怎麼樣,她纔有恃無恐,連請示自己這個夫主都不曾就自作主張。
之前他們府中無人問津,稍微有點疏漏也無妨,如今諸王爭鋒,都在竭力爭取代王,知曉代王與王妃情深意重,便從沈家下手。這等時候,若是得罪了誰,保不定十幾二十年後就成了抄家滅族的由頭。
秦琬瞧出了這一點,才讓沈淮今早給嫡長子定娘子人選,出發點是好的,卻有些不實際——若是兒媳進了門,礙於孝道,真能給於氏造成多大麻煩,阻止她的糊塗做法?光一個“孝”字,就能壓得她擡不起頭來,更莫要說夫婿的愛重。縱觀整個長安,有多少媳婦敢和婆婆盯着來?即便是自己,於氏進門的那幾年,若是不孝順阿孃,他也不會歡喜。再說了,就算現在給大哥兒定親,長媳冢婦,總要精挑細選吧?看個一兩年,準備個一兩年,什麼都結束了,還用得找玩這一出?
還是納妾方便,選個出身清白,容貌美麗的姑娘,給個媵的名分,省得於氏成日鬧騰。
沈淮出門後,裴熙才問:“讓沈淮納個良妾,還用得着這樣拐彎抹角?浪費心力!”
低等官員沒有納妾的資格,所謂的姨娘也都是賤籍玩物,主母可隨意發賣。三品以上的官、爵、勳卻不在此列,他們都擁有媵的名額,可納良妾,生下來的兒子也是良家子。
奴婢放良的人沒有入仕的資格,良民卻是有的,這就是爲什麼裴禮庶弟衆多,他唯獨敵視裴義的原因。
媵的兒子,若是會讀書,會做官,比嫡子更適合榮耀門楣,庶強嫡弱,不過十幾二十年。正因爲如此,勳貴世家的主母才最忌憚媵,若是丈夫有了媵,什麼事情她們都能擱到一邊,專心致志地對付起很可能威脅自己兒子地位的小妖精。
秦琬自然知道直接插手旁人的家務事會惹來對方的不滿,所以她迂迴婉轉,輕鬆讓沈淮自個兒想到如此巧妙的解決辦法。她的心思,沈淮不明白,裴熙還能不明白麼?正因爲明白,他纔不屑。
在他看來,沈淮就是軟弱了些,髮妻又如何?往莊子裡一送,宅子裡一關,由粗壯的婆子看着,對外就說病了,對兒子就說她犯了大錯,必須關起來,否則會給全家招來禍端。左右沈淮也沒納妾,風評也好得很,誰會相信他失心瘋了謀害妻子?過一兩年,給嫡長子挑個有見識的兒媳,不就什麼事情都解決了?分明是他自己處理不好家事,反倒要秦琬費心思給提醒,實在無用。待會他就派人給沈淮送十個八個絕色美人去,還需要驚動秦琬?
裴熙一貫冷酷而涼薄,瞧不起蠢貨,尤其是自作聰明的蠢貨,秦琬當然知道這一點,不由嘆道:“旭之,你……”真是太偏向我了。
本着爲沈淮好的名義,插手人家家裡的事情,秦琬也知道自己的做法很不對,但她實在煩透了於氏的舉動。既然於氏給她找了不痛快,她自然得找回去,也好讓於氏認清什麼人能得罪,什麼人不能得罪。
事實上,誘導的話一出口,秦琬就有些後悔,覺得自己太過幼稚,和於氏這種女人計較什麼呢?偏偏裴熙一味袒護,雖說這的確是他內心真正的想法,可也……
“別說什麼亂七八糟的廢話,我就是這樣的人。”裴熙睨了秦琬一眼,不屑地說,“當斷不斷,反受其害。”
秦琬搖了搖頭,無奈道:“夫妻多年,打着骨頭連着筋,真正能割捨的人究竟是少數。”
“哼,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棋局未完,咱們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