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嬤嬤想得一點都不錯。
莫鸞因“前世”之故,對她信任有加,蘇榮卻覺得莫鸞讓賴嬤嬤也參與進此事實在草率。可賴嬤嬤到底是莫鸞的心腹,做兒子的不好私下動手,加上處理奴僕繞不開賴嬤嬤,他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卻派人盯緊了錢家人的行蹤,卻未料到賴嬤嬤壓根沒將此事告訴自家男人,反通過女兒錢珍,將消息傳到了秦琬耳中。
錢珍本對蘇彧還有些期待,見他回來後對自己視若無睹,又有楊氏一事,已是徹底冷了心。聽見母親這麼一交代,更是後悔不迭,恨自己爲何要貪圖富貴,上着趕着想做妾,來到這麼可怕的地方。
江菲一事,讓知情者無不心冷——高門貴女都是可以隨便被“處理”的,他們這些奴僕呢?豈不是更加卑賤?這時候,錢珍便慶幸自己聽了母親的吩咐,日日不落對秦琬晨昏定省,時不時奉上自己做的繡品,可以名正言順地與秦琬有所交集,而不被懷疑。
秦琬聞得江菲慘死,竟有些空茫,恍惚一瞬,纔回過神來,聲音卻頗爲飄忽。
陳妙雖也震驚,到底沒秦琬那樣傷感,見秦琬狀況有些不對,立刻上前,將錢珍安撫住,許諾會保住她的安全,甚至整個錢家,又幾番恐嚇,讓錢珍意識到若有外人知道此事,錢家的生死就難料。連敲帶打,將錢珍唬得面無人色,發誓將這件事爛在肚子裡,才腳步虛浮地離開。
“阿妙。”秦琬沉默片刻,才說,“你怪我將你硬拉到身邊,讓你受了這麼多年的委屈麼?”
不甘?當然是有的,男子漢大丈夫,豈能成日與紅妝爲伴?可與報復魏王相比,一切都算不得什麼,更不要說秦琬的艱難,陳妙都看在眼裡,故他搖了搖頭,輕聲說:“您心懷天下,不該相信女人,這是正常的。”
“你也莫要這樣說。”秦琬嘆道,“世人將‘人’和‘女人’給區分開來,對絕大多數人來說,男人才是人,女人?不過是個附屬品罷了。可悲得是,女子也認同於自己被圈禁、被豢養、靠男人施捨和垂憐的生活,爲了一點被拋進籠子的食物殘渣,獻媚討好,自相殘殺。”
若江菲甘願做附屬品,也不會和夫婿三天兩頭爭執,更不會有此一劫——遇上這樣的事情,哪家婦人不是見好就收,讓丈夫陪個不是,將使女處理了就算完事?如此一來,面子上倒是沒半分裂痕,心裡難道不會留一道傷疤?
只是想昂首挺胸,不用看別人的臉色,做個堂堂正正的人而已,怎麼會有這麼難?
陳妙不再說話。
秦琬想到高盈的貼身使女爲了做高盈兄長的妾室,將高盈的字畫偷出,險些害得高盈落入算計之中,成了隋家之婦,又想到江菲的貼身使女爲榮華富貴,背叛江菲,如今還爲虎作倀,誣陷江菲,不由心緒激盪。她反覆踱步,已下了決心:“我要走到那一步,一定要走到那一步!”
只要她能主宰天下,女子的地位自然而然會提高。同樣,只要她的後代坐在皇位上,爲了龍椅穩固,也會不遺餘力地吹捧於她,以證明自己的名正言順。哪怕世間沒有千秋萬代的王朝,史書也可能被後人改寫,卻好過什麼努力都不做。
爲自己,也爲全天下的女人,她都要爭上一爭。
陳妙見秦琬停住,便問:“縣主,江家……”
“先不要告訴他們。”秦琬冷靜下來後,已恢復了平日的睿智,“咱們現在將消息送出去,江家人驟聞她的死訊,悲傷之餘,必定遷怒我們。說我們那麼快得到消息,卻沒能救下江菲的性命。”
聽秦琬此言,陳妙本能地想反駁,可一想到自己家破人亡時的心境,又覺得秦琬的說法很有道理。
失去親人的痛苦,只有經歷相同的人才懂,那是心裡一道永遠無法磨滅的傷疤。哪怕時隔七八年,甚至十幾年,回想起對方離開的模樣,仍是心如刀絞,更莫要說白髮人送黑髮人了。承恩公江鬆若知道他將江菲罵走,竟是他見心愛的小女兒的最後一面,究竟會有多痛?
“不是要等一兩個月麼?”秦琬神色如冰,顯然動了真怒,“巧了,還有一兩個月,麗竟門的特使就該到上黨了。江菲的賬,我幫她記着,魏王、蘇家……這筆血債,只能用血來還!”斬釘截鐵,鏗鏘有力,盈滿殺意。
陳妙對魏王同樣痛恨非常,聞言便問:“是否要請玉先生和常統領來。”
“常青去執行任務了,一時半會兒回不來。”秦琬斟酌片刻,才說,“玉先生事務繁忙,也不用喊他。對了,伯清表哥有沒有什麼話傳來?”
沈淮因救火有功,官位又上升了,如今已是左金吾衛大將軍,執掌南府十六衛之一,又授了正三品冠軍大將軍的散官。雖及不上北府幾位手中的兵卒精銳,卻也很夠看了,畢竟金吾衛掌宮中、京城巡警,乃是世家、勳貴、官宦子弟趨之若鶩的肥差,誰也不比誰出身高太多,姿態端不起來,頂多你賣力我懶散,敢遲到早退作威作福的傢伙還沒出現過。只要不與北府那些從身材到相貌,從出身到人品,無一不精挑細選,太平年間撐場面,戰時直接拎刀上馬的傢伙比,金吾衛們還是很不錯的。
“沈大將軍傳了信,說安富伯夫人的別莊中,近兒來往的人有些多,金吾衛的人不適合排查這些,沈大將軍已經派了親信去查。”陳妙遲疑片刻,才說,“都是些青壯英俊的男子。”
安富伯夫人,宮中藍麗妃唯一的姐姐,雖是侯妾出身,爲了拉攏聖人寵妃,年過古稀的安富伯照樣娶了她,讓她半隻腳邁進了上流階層。當然了,真正要邁入頂尖的家族,那是萬萬不能的。好在安富伯夫人也沒什麼政治野心,她早就習慣了,貪圖享樂,前些年是她不得不服侍男人,如今發達了,便換成男人服侍她了。
大夏風氣開放,二三十歲的婦人,丈夫死了尚可改嫁,四五十歲的女人,兒女都成了家,孫子孫女都有了,再改嫁就沒什麼意思,生活又有些寂寞。尤其是高門貴婦,不用爲物質奮鬥,精神上未免空虛。生兒育女,管家理事,與小妖精們爭風吃醋了大半輩子,如今到了該享福的時候,包幾個俊秀男子排遣也屬尋常。兒子們雖看不慣,看在需要母族支持的份上,也不好真和母親鬧僵。至於安富伯夫人,那就更不在乎了,反正她再怎麼賢良淑德,別人也忘不掉她的出身,爲何不趁着還算富貴榮華的時候,好好享受一把?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安富伯夫人的舉動都是很正常的,但秦琬特意問了,還請沈淮幫忙查……陳妙想到一種可能,雖些不信,卻問:“是否要細細探查一番這些男子的出身、錢財、行蹤,看看他們身後站了什麼人?”
秦琬輕輕頜首,答道:“正是。”
魏王沒了實權,面上不顯,心中卻必定着急上火。匡敏是他手中最大,也是最有用的一張牌,平日不會找對方,這等時候卻顧不得許多了。
匡敏對魏王恨得牙癢癢,豈會真心幫助對方?當然了,爲了更好的坑魏王,匡敏也不會公然與對方撕破臉,反會與之虛與委蛇,關鍵時刻傳遞錯誤信息,不斷挖坑,誘使魏王往裡跳。
秦琬不用想就知道,匡敏會對魏王說什麼——聖人這些年越發少涉後宮,除了與後宮三巨頭說說話,讓她們好生穩定宮中事務,便是招麗妃娘娘伴駕。伴駕後,十次倒有兩三次去看陳修儀。魏王殿下,實在不是老奴不幫您說話,是老奴不好做得太明顯,麗妃娘娘卻不顧忌這些,對聖人撒嬌弄癡,雖未明着干政,但明裡暗裡,都是說魯王的好啊!
前些日子不是傳出謠言,說聖人要過繼您給麗妃娘娘,又扯出魯王和麗妃娘娘關係不清不楚一事麼?前一樁太過荒謬,傳得沸沸揚揚,後一樁有鼻子有眼,卻被聖人按了下來,沒幾人知曉……聖人雷霆大怒,非但沒質疑麗妃娘娘,反倒對娘娘越發信任了,老奴實在不是不幫,是無能爲力啊!
後宮本就是魏王的短板,若非如此,魏王也不至於盯上了匡敏。如今匡敏悄無聲息地反水,原本對後宮“瞭如指掌”的魏王即便不做睜眼瞎,也不似從前順遂。比對一下聖人招麗妃伴駕的次數,再想想麗妃屢次爲陳修儀、爲魯王說好話,這麼多年,立場硬是堅定不動搖,魏王終於迷惑了。他本就是最相信人性陰暗的人,不相信藍麗妃能爲陳修儀的“一言之恩”,報答這麼多年。從前匡敏最受聖人信任,他籠絡住匡敏即可,如今換做藍氏……無論如何,他也得試試。魏王的心思,匡敏如何不知?把袖子一甩,冷笑一聲,老奴可是隨聖人上過戰場,殺過叛軍的人,一次眼拙就夠了,豈會有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