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玄沉默片刻,不由笑了起來:“裴大人這話,屬下可不敢當。”
古往今來,只有主人換暗探的道理,幾乎沒有暗探換主人的份。常青算是特例中的特例,只因他遇上了秦琬,換了旁人,十個他也死了。
常青也知這一點,雖說瞞着秦琬做事不大好,他們做臣子的,最忌諱得就是自作主張。但裴熙肯定不會害秦琬,何況裴熙說註定會發生的事情,那就一定會發生,故他毅然道:“只有這一次。”
“放心,我也不願多做這等違心之事。”裴熙沉聲道,“玉遲在東南運路乾得很不錯,一旦糧倉建成,世家勳貴的利益將嚴重受損,故許多人不希望裹兒繼續主政,你們發動佈下的暗探,讓人起個頭,請求皇子向朝臣講學。再派人****在皇后耳邊敲邊鼓,只需告訴皇后,羣臣覺得天下既定,四海來朝,江都公主也就沒什麼存在的必要,不應該再以女子之身執政,擾亂朝綱了。”
陳玄心中一驚,只覺裴熙這一招實在太絕。
六皇子與七皇子才進學一年不到,又是七八歲的年紀,真要期待他們能出什麼驚人之語,那是不可能的。但對皇子來說,在羣臣面前講解自己學到的東西,這本就是一個極強烈的信號——歷朝歷代,能以稚齡入朝堂的,除卻小皇帝外,也只有太子了。
朝臣自不能明着讓皇帝立太子,畢竟如今最年長的皇子楚王完全沒奪位之意,誰要推他上前,那就是把他往死裡得罪。立別人吧,名不正言不順,畢竟皇后還沒死呢!這樣迂迴曲折的方式,無疑是一種極好的試探方式,至於皇后會怎麼想……
“此事不必急於一時。”裴熙悠悠道,“你們只需挑個頭,接下來的事情,自然會有‘聰明人’去做。他們如今正想辦法對付玉遲,只可惜,玉遲並不是那麼好對付的,你們也派了足夠的人手保護他。再過小半年,發現東南運路之勢不可扭轉之後,這些人就該狗急跳牆了。”
不錯,再過小半年,時間也剛剛好。
想到這裡,裴熙輕輕嘆了一聲。
他知道,秦琬和他犯了一樣的錯誤——她對天下太用心了,就像他曾對家人滿懷期望一樣。
有些事情就是這樣,道理誰都懂,一旦落到自己頭上,該傷心,還是會傷心,並不會因爲做好了準備,就能平靜對待這世間的不公。
“這一點,我們誰都不如衛拓。”裴熙低低地笑了起來,“不要對那些人有期待,他們不值得。”
寒風吹過,捲起落葉,吞沒了他的憤慨與悲涼。
天氣愈冷,戰事便對大夏軍隊愈有利,突厥也察覺到這一點,利落撤兵,倒顯得有些虎頭蛇尾,落到朝臣們手裡,便是突厥實在不堪一擊,嚷嚷着要追究酈深防禦不利,沒能安撫好諸藩的指責,竟讓突厥長驅直入,險些打到高昌。
秦琬將這些摺子全給駁了,上躥下跳最兇的那幾個,直接罷官流放,地點也很刁鑽,恰是西域。
你們不是覺得酈深防禦不利麼?行吧,你們有本事,你們去那邊開拓土地,有本事在這裡指點江山,還不如腳踏實地。
這樣的處理方法,令人噤若寒蟬,不敢再說,心中的不滿卻越積越大。畢竟秦琬執政以來,除卻處置秦敬叛亂一事,幾乎沒有這樣凌厲的時候。就算是東南運路,那麼多人彈劾玉遲,也只是留中不發而已。
她手段柔和的時候,許多人瞧不起她,如今手段凌厲了,便有很多人自然而然地生出了警惕之心。故永隆三年的正旦一過,新年的喜意還未散去,就有幾家勳貴、諸多朝臣奏請,希望兩位皇子能當庭講學。起初還只是幾人上摺子,偏生今年是春闈之日,也不知誰將消息散了出去,士子們也紛紛響應,向朝廷請願。
沈曼重重一拍桌子,怒道:“豎子!”
宮人見狀,跪了一地,爹聲道:“皇后娘娘息怒!”
息怒?
她怎能息怒?
秦琬爲朝政何等用心,沒有人比她這個做母親的更清楚——秦琬執政三年,從未有一日睡足三個時辰,且不說東北、西北兩場戰事,就是三載寒冬,大雪飄落,她也竭力做到最好,甚至魚龍白服,親自去街上巡視,好令百姓不至於凍死。
都說瑞雪兆豐年,只是這瑞雪,也會帶走許多人的性命。
爲修葺東南運路,女兒得罪了多少人?三門峽山道的修建,縴夫性命填出的運路,累累白骨,聲聲血淚,這罵名,不是秦琬背,誰來背?江南運河的開鑿,偌大朝廷,又有幾個人同意?若不是秦琬頂着壓力,穆淼辦事又能幹,林宣也幫了不少忙,江南的航路豈會漸成氣候,日夜不停地向洛陽運糧?
三載時光,千餘個日夜,未敢有絲毫懈怠。如今江南運河大局將成,東南運路難關已過,高句麗不過苟延饞喘,突厥也暫時不會再來,卻要讓位給秦政一個黃口小兒?憑什麼?憑什麼?
沈曼心中窩着一腔火,怎麼也忍不住,氣勢洶洶地衝到了紫宸殿,就見秦琬在對秦恪彙報朝堂之事,忍不住喊到:“裹兒——”
“阿孃?”秦琬有些驚訝,不知母親爲何發火,就見沈曼大步走了進來,瞪了她一眼,才道,“恪郎,朝堂上的事情,你聽說沒有?”
氣到這份上,她也不管什麼後宮不得干政的規矩,柳眉倒豎:“那些胡說八道的人,還敢說自己讀了什麼聖賢書?就該統統打死!”
秦恪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見妻子氣成這樣,忙道:“曼娘,有話好好說,彆氣壞了身子。”
沈曼這口氣怎麼也緩不過來,又瞪了秦琬一眼,怒道:“這孩子就知道報喜不報憂,恪郎,你可知道,竟有人欺到咱們臉上來了。裹兒執政的事情,是咱們允許的,也是先帝認定的。結果呢?好容易做出一些成績,便有人要來摘桃子,就連民間都有流言,說裹兒棧戀權位,就差沒說,你已經鞠躬盡瘁,好了,可以滾了!”
她一向措辭文雅,少有這樣尖銳粗糲的時候,聲音也嘶啞得很,眼眶已經紅了:“這是咱們的女兒,咱們的女兒!咱們是君,他們是臣,他們憑什麼干涉皇家的事情?憑什麼?”
秦琬早就知道母親會不高興,卻未曾想到,沈曼會發這樣大的火,忍不住說:“阿孃,這——”
“夠了!”沈曼怒道,“我就是聽了你的,一忍再忍,結果呢?別人把我們當成什麼了!我告訴你,要是不把那些嘰嘰歪歪的人處理了,你就別認我這個娘!”
秦琬大驚:“阿孃——”
“別說什麼職位重要,不好變動的話。”沈曼厲聲道,“撤了正的,就讓副的頂上,沒了老的,就讓新的頂上。大夏縱容士子品評朝政,希望得是廣開言路,不是令他們胡說八道的!不能寒士子之心,難道就能寒你的心了麼?皇室何愁找不到人才?這等敢不敬皇室,妄議皇家是非的,從今往後,莫要想在朝廷領到一官半職!”
秦恪終於弄明白了是什麼事,臉色也不好看,見秦琬還要再勸,語氣也冷了下來:“裹兒,你就是太心善了,他們本就是該爲我們做事的,就算提意見,也是勸諫君王言行舉止。你品行無失,他們竟敢這樣對你。皇家之事,什麼時候允許外人指手畫腳了?”
做父母的就是這樣,孩子永遠是自家的好,就算錯了也要偏幫,何況是沒錯呢?故秦恪二話不說,直接命人將奏摺全部取了過來。
他本是不看這些東西的,一看就覺得頭疼,這次卻看得十分仔細,看一本,扔一本,看到最後,已是怒不可遏,連發幾道聖旨,二話不說,直接將所有敢說這話的朝臣,無論官位大小,一併抹了!敢在公開場合發表類似言論的舉子,只要抓到,立刻剝奪功名,直接趕出京城!
徐密覺得此事不妥,前來覲見,秦恪本對這位首輔是很客氣的,此番卻大發雷霆:“徐相,江都公主非但無過無失,反倒於國有功。若是容忍這些人鬧下去,朕不配做一個皇帝,更不配做一個父親!”
這位公認脾氣極好的皇帝終於展現他執拗的一面,不論是非,不管對錯,也絲毫不看對方背後是什麼勢力。只要奏摺中露出一絲半點擡舉皇子的意思,不光是自己的官職被奪,家人也要受累。
秦琬見此情景,既覺暖心,又啼笑皆非——父母這樣無條件偏幫她,她自然開心,但這樣一竿子打死,實在對朝政不利。故她三番兩次向父母請求,莫要株連太過,平素對她無有不允的父母卻是前所未有的強硬。
這一棍子將許多人都給打懵了——不過是做個試探,你若不允,冷待我們一二也就罷了,哪有這樣直來直去的道理?話雖如此,到底榮華富貴要緊,不少人沒頭蒼蠅一樣地亂轉,渴望得到帝后的寬恕。沈曼也發現,經此一事,服侍她的人更加盡心。
她雖早就嘗過權力的美妙滋味,卻第一次這樣地暢快。
果然,與小小的後宮相比,在朝堂揮斥方遒的感覺,更甜美,也更令人慾罷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