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很小的時候,秦琬就從趙肅身上認識到,出身寒門的人若有一顆進取心,比什麼都可怕。哪怕在逆境中,他們也會孜孜不倦地尋找出路,要是誰敢阻礙他們的前程,更不用說,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只是……
秦琬雖對自身的判斷頗爲自信,卻也不敢全信,她未與連慕相處過,不好斷言對方的品行。常青對魏王的背叛又是必須要徹底遮掩的秘密,若是判斷失誤,必定滿盤皆輸。故她揣摩片刻,將連慕可能的做法都考慮到了,明知只要吐露一二實情,甚至給點暗示,連慕八成要上鉤,仍選擇謹慎爲主,便道:“連慕是個聰明人,你無需暗示任何,只要露出一兩分憐憫之意,他若有意,必會步步試探於你。”
想到這裡,秦琬停了停,方道:“你若有時間,也可留神觀察他平日的言行舉止,報到我這裡來。”她得留神看看,才能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走。
常青領命而去,秦琬思索了一會兒,問陳妙:“旭之有沒有說何時過來?”
陳妙回道:“裴郎君說最遲不過申時正,便會來爲縣主踐行。”
“這樣啊!”秦琬算了算時間,飲了一盞茶,方平復心情,說,“阿妙,你說魏王和魯王,哪個更難應付。”
“奪嫡的王爺,哪個都難應付。不過是魏王衝在最前,受了諸王的矚目,方容易針對些罷了。”陳妙如是說,“您要對付魏王,也不能讓魯王得逞。莫要看魯王現在爲了拉攏殿下,什麼招都能使出來,身段低得不能再低。真讓他登了基,想到殿下一度給他的冷遇,哪怕不翻舊賬,也不會給殿下好臉色看。”
他說的雖然直白,甚至有些粗糙,卻是亙古不變的真理。
試想一下,蘇彧若是死了,異國要秦琬和親,魯王拿自己的庶長女替了秦琬,固然能得到秦恪的感激和全力支持,可若是魯王登基了呢?如此一來,他的庶長女可就成了實打實的大公主,堂堂大夏皇室公主竟和親異域,魯王的臉上能好看?這等時候,他就不會想到自己當年是怎麼求着長兄幫忙,又是如何拿不喜歡的庶長女換得美名,只會覺得長兄逼人太甚,對秦恪心懷芥蒂,甚至生出怨恨。
秦琬輕輕頜首,正要說什麼,裴熙已然來了,但見他滿臉不快,竟有幾分鬱郁的味道:“你去了蘇家,一攤子事攬在身上,我也偷不得閒了。”
聽他此言,秦琬又驚又喜:“委任已經下來了?”
“恩。”裴熙滿臉寫着“不樂意”三字,嘆道,“吏部侍郎。”
秦琬“呀”了一聲,陳妙更是面露驚容——吏部乃是尚書省六部之首,吏部侍郎可是正四品上的大官,絕對擔得起“手握重權”四個字!
“什麼啊!他衛拓就能做戶部尚書,同中書門下平章,爲何我要低他一頭,只能做個副手!”
聽見裴熙爲他及不上衛拓而生氣,秦琬不由大笑:“裴大人熬了多少年纔是四品身,江大人也是此番回京才升的從三品鴻臚寺卿,衛拓先前跟在聖人身旁,做了那麼多年的中書承旨,資歷雖也淺得很,比你卻長多了。你雖十年前就入了朝,卻幾經起落,多數時間在六七品打轉,如今一提就是吏部侍郎。禮部、刑部和工部都只有一個侍郎,戶部和兵部雖有兩個侍郎,卻都是正四品下的實職,唯獨吏部是正四品上,足可見地位,這還不好?”
六部之中,吏部最高,門下四司——吏部司、主爵司、司勳司和考功司,顧名思義,便是分管天下文官的任免、升遷;爵位的繼承;功勳的評定;以及官員政績的考覈等等,幾乎是一手捏着官員的前程,即便是勳貴爵位的傳承,宗正寺那邊過了後,還得吏部審覈同意,勢必能賣好些人情。放眼望去,四司哪個不是肥得流油的衙門?就更莫要說官位僅在尚書知下,對四司決意有審覈權,可以駁回的郎中了。旁人削尖了腦袋都鑽不進吏部做個小吏,看見裴熙這模樣,定恨不得一巴掌抽死他!
裴熙的心情,秦琬也能理解,他自恃才高,不願給旁人做副手,免不得要抱怨兩句。可宰輔的位置還沒空出來,江柏和衛拓都沒真正做宰相,目前還是同中書門下平章,裴熙資歷比他們又淺一些,自然不能那麼快和他們相提並論。再說了,吏部侍郎雖是副手,論起實權,未必比禮部、刑部等略冷一些的衙門差。故她笑了笑,問:“裴大人隨老大人回洛陽?”
“恩,回洛陽。”裴熙頓了頓,才說,“祖父當了太久的洛陽令,再出一個在洛陽有實權的未免太過扎眼。聖人封了我做吏部侍郎,便不會再給父親實權。雖將父親調回洛陽,也升了職,卻……”
秦琬聽了,不由黯然——裴熙之父裴禮正當盛年,只因才能遠遠及不上兒子,如今便要失去實權,回到老家做個閒散的官員,這份落差不可謂不大。心寬的人或許會覺得這個決定有利於家族,可裴禮也不像那麼寬容的人,更何況,遇上這樣的事情,誰心裡會沒芥蒂?可又有什麼辦法呢?
正如秦琬所言,裴熙之前雖掛着實職,卻多是六七品、七八品的官,並未進入中樞。旁的官員進中樞,誰不是一步步熬的?哪怕顯貴如穆淼,也做了好些年的中書舍人。裴熙一入中樞就是吏部侍郎,再往上走,六部尚書乃至相位指日可待,已是看在他能力太過出色,外加洛陽裴氏的面子上了。裴家有這麼一位年富力強的實權人物在中樞,豈會再留一個?
真要說起來,裴禮這麼多年仕途並不順暢,除卻纔能略差了一點外,還有個重要原因,便是裴晉高居洛陽令之職,實在不好讓裴禮的官位太高。但對父親退讓,那是沒辦法,甚至還有積威深重的原因,爲兒子讓路……
見秦琬難過,裴熙反倒笑了起來:“瞧瞧你,還是這樣心軟,父子生疏,兄弟反目,我又不是第一日遇到了,他們……到底要回洛陽的。”說完,竟伸了個懶腰,“沒人管束的日子真好啊!”
“好了好了,別說違心話!”秦琬打斷了他裝模作樣,“快說,你們怎麼整思摩的!”那可是西突厥的葉護,十有八九是未來的突厥可汗,能將他弄得狼狽的時候可不多!若不趁這時候扒下他一層皮來,讓他的兄弟們瞧見他的僞裝,再想對付他可就不容易了。
裴熙一聽“思摩”,也來了勁:“不愧是能在都羅可汗和大義公主手下平安活這麼久,越活越顯達的人,裝傻充愣的本事一流。我有意試探,竟被他躲了好幾次……”
秦琬知裴熙這是遇上了對手,見他越說越高興,也捧了個場:“但他再怎麼精明,仍被你試出了一些底細,對吧?”
“也不算,草原上的事情,我們知道得畢竟少,哪怕他說漏了嘴,我也未必能察覺。”裴熙頗有幾分得意,“卻被我試出了他的性情——這是一個徹徹底底的,以自我爲中心的人。他沒有所珍惜,所愛護,所想保護的東西。他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活得好,活得更好,活得比所有人都好。”
秦琬聽了,眉頭一皺:“你的意思是,他雖然看重權利,但在必要的時候……”
“必要的時候,他也能將之捨棄。”裴熙也收起了笑意,鄭重無比,“這樣的人,才最爲可怕,對他來說,沒有比活着更寶貴的事情了。”
不怕輸的人,比不服輸的人更加可怕。若一個人能將辛辛苦苦打下來的一片江山捨棄,那麼他不是腦子裡進了水,便是有更大的野心。
執着於權利的人,往往會被權利所迷,這便是他們的弱點了,若是隻看重自己……這到底是兩國間的事情,而不是大夏的內務,他們沒辦法完完全全地操控西突厥的政權,想要將思摩逼到與重臣們悉數離心的地步,怕是十分困難。
秦琬不欲大夏多這麼一個可怕的敵人,斟酌片刻,才問:“你們是怎麼辦的?”
“這簡單。”裴熙笑道,“在他們眼裡,我就是個與思摩套近乎的幌子罷了,他們真正顧慮得還是聖人。我只需在大庭廣衆之下,天花亂墜地吹捧思摩一通,聖人便會做出十分喜歡思摩的樣子,留他下來不能夠,就要許和親公主的媵從給他爲妻。”
秦琬聞言,不由笑了:“你們這是栓了把草吊在驢子前面,讓西突厥上鉤不說,還要弄得思摩被他的兄弟們忌諱,日夜不得安生啊!”
西突厥想要穩住大夏,自然要做出和親的姿態,大夏這邊沒明着說嫁不嫁公主,卻提了媵從,在一般人眼裡,可不就是確定要嫁公主了麼?胡人本就多疑,思摩這麼受中原皇帝的喜歡,他們豈能不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