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正,秦琬睜開眼睛,緩緩從牀上坐起。
察覺到她的動靜,早早便守在一旁的珍珠立刻遞上一杯溫熱適宜的蜂蜜水,寶珠則取了秦琬的衣衫,想要服侍她寬衣。
秦琬不習慣父母之外的人靠自己太近,故她擺了擺手,吩咐道:“衣服我自己會穿,你們退下。”
話音剛落,與珍珠、寶珠一道來自宮中的錢姑姑便上前一步,恭敬道:“縣主金尊玉貴,豈可親力親爲?這等瑣碎小事,還是由寶珠來做吧!”
她的聲音十分輕柔,話語溫和而委婉,秦琬卻瞧得出來,錢姑姑身上帶着一股傲氣。
不僅僅是錢姑姑,珍珠和寶珠也是一樣,與其說是在服侍秦琬,倒不如說她們在用一種高高在上的眼神俯視秦琬。明明沒說一個字,態度也溫和得緊,偏偏眼角眉梢,字裡行間,無一不給人這種味道。
這份傲氣藏得很深,卻瞞不過秦琬的眼睛,正因爲如此,秦琬也來了脾氣。
這幾個女子之所以驕傲,因爲她們來自宮裡,禮儀規矩樣樣比別人好。一旦放出宮,根基淺一點的豪門大戶搶着要,可那又如何?宮裡之所以比外頭好,全賴活在裡頭的人掌握了生殺予奪的權利,令天下子民仰其鼻息。倘若大家都是奴婢也就罷了,無非自身權勢多少的問題。可我乃聖人的親孫女,血脈之情,無可割捨,你們憑什麼對我傲氣?
秦琬一貫冷靜,鮮少有頭腦發熱的時候,縱被這樣不着痕跡地輕慢,她也未曾動怒。只見她穿着小衣,坐在牀上,微微一笑,當真如三月春風般和煦:“哦?不知是哪家規矩,皇室貴女不能自己穿衣?”
宮中的人慣會察言觀色,越是遇事不動聲色,綿裡藏針的主兒就越是厲害。錢姑姑在宮中摸爬滾打這麼多年,全須全尾地出來,被聖人賜給代王府中做管事媽媽,自不會察覺不到秦琬的一絲怒意,但她心中非常不以爲然。
如秦琬般的刺頭,錢姑姑見得多了,最後還不是老老實實地低下驕傲的頭顱,融入社會,一身規矩無可挑剔?
正因存着壓一壓秦琬性子的想法,錢姑姑非但沒有藉着秦琬給的臺階下,反倒溫順得體地笑了笑,極爲恭謹地說:“縣主以後就知道了。”
秦琬盯着錢姑姑看了片刻,輕輕地笑了起來:“我以後知不知道,現在還不知曉,倒是你,從今往後別來我這裡了,我受用不起。”
莫說宮外的女眷,就連宮中的貴人,乍入掖庭的時候也在“規矩”上吃了錢姑姑不少苦頭。但到最後,她們沒一個說錢姑姑不是的,反倒衆口一詞,稱讚錢姑姑忠心,辦事得力,規矩極佳。誰都沒有想到,就爲區區一件小事,秦琬就直接趕人。
與錢姑姑一道的張姑姑走上前,剛要開口,秦琬已披着衣服站在地上,瞧都不瞧錢姑姑一言,輕描淡寫地說:“我知很多人家裡,長輩的貓兒狗兒都比小輩體面些,凡事沾上‘御賜’二字,更是輕易碰不得。不過呢,人又要另當別論,你們可不是死物,打碎弄沒全憑一句話。”死物打碎了,弄沒了,自然很難收場,至於一個大活人……隨意安插個“不敬”的罪名,難道聖人真會爲區區幾個奴婢去懲罰千辛萬苦才從彭澤回來,他一心打算補償的嫡親孫女?
秦琬未曾說明,可在場的無一不是千伶百俐的人精,哪有不明白的?登時,秦琬的臥房內,使女媽媽們就跪了一地。
見着如此情景,秦琬的神色越發平靜,眼中的輕嘲卻怎麼都抹不去。
她知這些人並非真心懺悔,必定一個兩個在心中罵她驕縱張狂,之所以下跪,一是以勢相逼,二便是以爲擺出個悔過的姿態,自己就會放她們一馬。只是,憑什麼呢?哪怕自己寬恕了她們,她們也不會心存感激,八成會在心中腹誹得更加厲害,這般吃力不討好的事情,誰做?
富貴來得不易,更應懂得珍惜,卻也不能委屈求全。環境那麼艱苦的時候,秦琬尚未委屈過自己,難不成如今恢復了身份,反倒要受一羣丫頭婆子的暗中鉗制?她身邊的人,可以不夠聰明伶俐,卻一定要擺正自己的身份,對她足夠忠心。故秦琬自己將衣裳穿上,取了件披風,往身上一罩,徑自出了門。
她所居住的院落與沈曼住的正院毗鄰,雖說快步走起來需要兩盞茶的功夫,卻也不是太難記。
偌大代王府,秦琬未曾踏遍,自不知所有的院落與道路,這點小小的路徑,她豈有看了一遍還記不住的道理?
珍珠和寶珠見狀,整個人都傻了。
在她們看來,滿屋子的使女媽媽都跪下了,秦琬可以放狠話,可以說軟話,可以恩威並施……總之,無論她做什麼,她們都有應對的措施。偏偏秦琬來了這麼一出,鬧得她們起身也不是,不起也不是。
哪怕一直跪着,跪到腿都廢了,也比現在這樣好啊!
珍珠經歷的事情多一些,知曉這時候必得有個決斷,猶豫片刻,還是咬了咬牙,一股腦從地上爬起來,急急忙忙地追出去。
有她做榜樣,寶珠與其餘使女立刻追隨,錢姑姑不情不願地起來,臉上火辣辣地,如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滿腔羞憤充斥在心中,差點讓她喘不過氣來。
混跡宮中三十餘年,她可從未被人這樣打過臉。如今縣主來這麼一出,自個兒還有什麼威信可言?
秦琬可不會在意一個連身份地位都認不清的女官得想法,她拒絕了肩輿,緩緩地走在青石板鋪就的迴廊上。由於腳下穿得是軟鞋,走路略微輕一點,不至於發出聲音,但……她用眼角的餘光掃了掃使女們腳上的木屐,心中暗歎一聲“好功夫!”
腳踩木屐,走路無聲,這是“世家底蘊”的重要一環,也讓勳貴們紛紛效仿。眼見天氣越來越熱,什麼流觴曲水,夏日宴會,考校得都是腳上功夫。難怪阿孃擔心,這份本事,當真速成不來。
丟臉就丟臉好了,她這一生,可不是爲別人的閒言碎語而活着的。
這般想着,秦琬的腳步也輕快了起來,誰料剛走出院門,她便看見了一個踟躕徘徊的聲音,不由驚訝:“三郎?”
秦放不是她嫡親的兄長,一聲“哥”自然叫不出口,好在秦放也不挑這些,一見秦琬出來,就滿面堆笑,配上他的絕色容貌,當真能令春花秋月爲之失色:“妹妹還未曾逛過長安吧?你若願意,咱們向王妃請安之後,爲兄就帶你去長安東市轉一圈,如何?”
他這番話說得輕鬆又愜意,秦琬卻能看出潛藏於秦放心底的無盡惶恐,或許他自己都沒意識到,他望向秦琬的眼神,並不似庶出兄長對嫡出妹妹的討好,而是絕望溺水的人見着了一塊浮木,不惜一切也要抓住。
想到昔年他們一家三口的擔驚受怕,秦琬心中升起一絲憐憫,何況秦放的主意確實令她動心。故秦琬微微一笑,臉上便流露出幾分好奇:“長安東市麼?聞名已久,早就想去了,但……”
秦放自以爲猜到她擔心什麼,忙道:“東市貿易雖興,卻多爲富貴人家的居住地,不似西市,三教九流齊聚。長安的貴女們也喜歡去東市,未曾聽說誰名節有損,反倒傳出不少佳話。”
他都說到這份上了,秦琬很爽快地答應:“成,我待會就和阿孃說,咱們今兒去東市轉轉,省得留在府中給阿孃添亂。”
見她答應,秦放心頭懸着的大石不由落下,殷勤地爲秦琬介紹起四周的景緻。
他口才極好,秦琬漸漸聽得來了興趣,問:“我見府中多有荷塘水池,莫非這是長安流行的房屋樣式?”
“亭臺樓閣,自然少不得水,不過啊,咱們王府的水特別多也是真的。”秦放雖說不怎麼信命,說起神道來,也有點敬畏,“霞舉飛昇,得道成仙的南嶽真人曾爲……”他壓低聲音,小聲說,“曾爲代、樑、齊三王批過命,說大王仁厚,身具土德。”
秦琬一聽,眉頭便皺了起來:“本朝崇水……”南嶽真人說秦恪身具土德,這不是要秦恪的命麼?見秦琬心急,秦放忙道:“別急,南嶽真人還說了一句,大王,命中犯火,需要以水鎮之。聽說在東宮的時候,大王居住的屋子就着過火,一下子就燒了起來,若在裡間,根本來不及救援。當時大王病了,原本在那個時間,他都是睡着的。偏偏那天,他不知怎麼,覺得口非常渴,身體很熱,忽然醒了,竟起身沐浴……不僅如此,樑王犯事後,聖人還給南嶽真人所在的太玄觀中施了好大一筆錢財,用以翻新。大家都說,樑、齊二王的批命也準了,故王府之中,處處都修池子,尤其是現在,誰敢不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