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很多年過去,居住在長安的人們都忘不了治平九年的上元節。
大夏實行宵禁制度,一更三刻閉門鼓奏響,六百鼓聲之內,坊市齊齊閉門,宮門各處亦落鑰。五更三刻奏響開門鼓,四百鼓聲之內,坊市齊齊開門。敢觸犯禁令的,依時間定刑,最輕也是三十杖。正因爲如此,上元節的三日“放夜”就顯得尤爲可貴。
長安乃大夏都城,人口近百萬,繁盛到了極點。每逢上元,家家戶戶扎花燈,有財力的人家不僅扎花燈棚,還做出巨大的燈柱,燈樹,極爲炫目,百戲班子,說書人,胡姬等等,於上元夜亦會賣力表演。火樹銀花,車水馬龍,好不熱鬧。
燈多了,火災就多了;人多了,趁亂動手的柺子也多了。長安的百姓見得多了,本以爲無論發生什麼都能習慣,但治平九年的上元節,還是讓他們心驚膽戰。
爲吸引百姓的目光,招徠生意,每年的上元節,各大鋪子都會弄些新奇的玩意,如什麼財迷送禮,伎子演奏,大家也習慣了哪兒熱鬧往哪湊。這一年,赫赫有名的大商家蔣家別出心裁,做了個巨大的燈輪,高高掛在樹上,就如人間又多了一輪明月,轟動了整個長安城。一時間,蔣家的商鋪擠得是水泄不通,人人都要看燈輪,見着也不肯離開,少不得站在燈輪下品頭論足一番。
人多了,事就多了,你擠我,我擠你的,更有好事者想上前摸一摸連着燈輪的繩索。蔣家本就是做生意的,講究和氣生財,做出這個燈輪也是爲了讓更多的人看,自然不敢冷言冷語將人攆走。
災禍的降臨沒有任何預兆,彷彿就在一瞬之間,束縛着燈輪的繩子忽然鬆開,巨大的燈輪直直砸了下來,裡頭的千百根蠟燭落在圍觀者的頭上,臉上,身上。火苗舔舐着布料、繩索、頭髮乃至人的皮膚,轉瞬就匯成巨浪。
霎時間,尖叫聲此起彼伏,人們忙不迭逃竄,也不顧腳下踩的是什麼,只要能往前跑,逃離這片火海就是好的。倉促間一擡頭,發現北方的天空也被火焰燒得通紅,而那裡,正是皇城的所在。
聽說蔣家走得是宮中貴人的路子,這燈輪莫不是他們學來的,所以這邊的燈輪一倒,宮中的燈輪也倒了?
死裡逃生的長安百姓們回過神來,心中琢磨着這件事,連着幾天,街坊鄰居,姑嫂妯娌,總要討論一番。
與這些樂呵呵的百姓相比,權貴之家的氣氛就要緊張許多。
長樂坊靠近皇城,清幽富貴,居住得無一不是達官顯貴,乃是長安最好的一坊。而這長樂坊中呢,又有條街,叫做同升街。
長長的一條同升街被分成三部分,住在最裡頭得是平遙伯王家,往外走一段路,燙金牌匾昭示着主人的身份——申國公高家。再往外走,佔據了大半同升街,氣派非凡得府邸,可不就是陳留郡主府?
聖人疼惜陳留郡主這個侄女,一應待遇比照公主,甚至比大公主更甚一籌。賜婚的旨意剛下,建郡主府的聖命就來了,速度之快,質量之高,倒將當利公主府的修葺排到了後頭。
陳留郡主乃是皇室公主中少有的賢德之人,孝敬公婆,生兒育女。她覺得夫妻倆分府別居不像個事兒,將郡主府空着,卻辜負了聖人一片心意。故公婆過逝,不需她服侍後,她便央了聖人,打通了郡主府和申國公府的門牆,在其間修築了一個美輪美奐,極爲別緻的大花園。
從那之後,陳留郡主便帶着小女兒高盈,在這“芳景園”住下。
高盈今年十三,修眉櫻脣,品貌端莊,舉手投足之間自有一股高華氣質。此刻,她秀眉微蹙,擔憂地望着母親:“阿孃,這時候,這時候……”您真的要進宮麼?
百姓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他們卻是知曉的——太子在上元夜趁亂逼宮,欲取聖人而代之,最後兵敗自盡。爲着這件事,聖人的臉色一直是陰沉的,這些天也不知流了多少血,死了多少人。有朝臣上摺子,聲稱要依樑王例徹查,卻被留中不發,鬧得羣臣弄不懂聖人的用意,乖乖縮起了腦袋,沒人敢湊上去。
阿孃平日低調隱忍,除了年節就不出門,頂多請幾個鄰家姑娘來玩。遇上這麼大的事,居然要備馬進宮,這,這……
陳留郡主秦楨望着女兒,見她關切之色溢於言表,沒有絲毫僞裝,不由心中一暖,溫言道:“盈兒,阿孃做事必有用意,你無需再勸。”
這位天之驕女姿容清麗,歲月給她的額角布上細細的魚尾紋,卻爲她沉澱了說不盡的氣韻和優雅。她的言談舉止無不透着無與倫比的尊貴驕矜,即便是與最疼愛的女兒說着體己話,整個人也顯得淡淡的,彷彿籠罩在一層霧中,不好接近。
高盈還想說什麼,卻見高衡負手而立,緩緩走了進來。
權勢煊赫的申國公臉色沉得能滴出水來,進門環顧一圈,沉聲道:“都下去!”
陳留郡主的心腹媽媽和使女們看了自家主子一眼,見秦楨輕輕點頭,這才漠然無聲地退下去。高盈見狀,不甘心地咬了咬脣瓣,翩然退下,轉身卻走到偏屋,毫不避諱地聽着這邊的動靜。
高衡沒留意到女兒的小動作,見人走光了,他強壓的憤怒終於爆發,好在還記得怕被人聽見,只得略略壓低音量,卻掩蓋不住滔天的怒火:“你要進宮!這種時候,你居然要進宮!”
秦楨眼皮都不擡,淡淡道:“聖人對我疼愛有加,嫡親的叔叔心情不好,做侄女的自然要寬慰一番。”
“你知道我說得不是這個!”高衡怒道,“你想進宮,不就是想給聖人看那封信?”
秦楨聞言,脣角揚起一個譏諷的弧度:“你這一年多來煞費苦心,不也是想拿到我手中的這封信?”
躲在側屋的高盈聽了,淚水就不住落下。
從她有記憶的時候開始,她就和阿孃住在這芳景園中,嫡親的兩位兄長則跟着阿耶讀書,很少能見到面。比她小的庶妹庶弟們一個個往外蹦,阿耶從不約束,只在有事的時候來找阿孃,每回都要甩臉子給阿孃看,可外頭都說什麼?陳留郡主賢德寬厚,主動給申國公納妾,對庶出子女一視同仁……謊話,都是謊話!阿孃明明見都不願見那些人,這妾哪裡是主動納的?
一年多前,原本不怎麼親厚的阿耶和兩位兄長,忽然與她熟絡起來。高盈受寵若驚,對這三位至親掏心掏肺,結果呢?他們只是爲了自己的前程,想從阿孃手上掏東西!
高盈越想越難過,踉蹌着走出側間,好在她還記得自己在偷聽,沒發出聲音。
她再也不想聽,再也不想見阿耶了,若是再見,她怕她……真生出忤逆之心。
高衡不知女兒對他的評價又壞了一層,他望着氣定神閒的妻子,幾乎沒辦法遏制自己的滿腔怒氣:“沈淮的人去了七撥,沒有一撥回來,咱們家的人進進出出都有人尾隨,你當我不知道?我看在你未見沈淮和他妻子的份上,以爲你願意爲我,爲三個孩子想想,誰能想到你……你……”望着陳留郡主冰冷的眼神,高衡氣有點短,聲音便低了下來,帶了幾分懇切的味道,“楨娘,若太子沒事,你將那封信遞給聖人,我也不會這樣。但,但現在,太子已經犯了事,他不在了。誰知曉那一位出的事,會不會是將來……的手筆?你切莫因一時之情,毀掉全家的前程啊!”
秦楨懶得聽他花言巧語,很直接地問:“若我堅持要去,你待如何?”
“你——”
“你可以軟禁我,但再過一月便是聖人千秋,我只缺席過一次。”秦楨微微擡起下巴,睨着自己的夫婿,不給他半分面子,“你也可以現在就殺了我,等着聖人將我的使女家令全部帶走,逐一審問,我究竟是怎麼死的!”
高衡一聽,氣了個仰倒,卻不得不承認,秦楨說得是大實話。
功勳權貴世家的諂媚逢迎,欺上瞞下,聖人心中清楚得不得了,自然怕人虧待身份尷尬的侄女。故他隔幾日就派得力的內侍來此噓寒問暖,賞賜給侄女的東西從來最多最好,還打算給秦楨的兒女賜爵——雖然被秦楨給推了。
高衡始終記得,秦楨嫁進來的第三年,生育過後身子有些弱,時值中秋,卻沒辦法起身,只得告病。誰料中秋第二日,聖人親臨申國公府,身旁跟着太醫令和左右太醫丞。
聖人帶來的那些人,驗過秦楨的藥方,問過她的使女、媽媽,甚至連秦楨的藥碗和藥渣都檢查了一遍,確定秦楨的病情不嚴重,她生下的孩子很好,母子倆沒在府中受什麼氣,聖人才施施然地離去。
從那之後,秦楨在申國公府,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再無人敢違逆半句。
“秦——楨——”
陳留郡主瞧都不瞧自己的夫婿一眼,徑自往門外走,見高衡杵在原地,她皺了皺眉,不悅地說:“讓開。”
“楨娘,想想三個孩子,盈兒還未出閣……”
“高衡,你話太多了。”秦楨收攏披風,冷冷道,“不要擋着我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