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隆元年的初冬,長安上空瀰漫着濃厚的血腥味,久久未曾散去。
蒼梧郡王叛亂被誅,這樣大的案子,牽連進去的人不計其數——他的兒女自不消說,貶爲庶人,關在城外一處莊子上,限制活動範圍。生母周才人也落不得好,一條白綾賜死。福王因是癡傻之人,逃過一劫,卻也免不得受些牽連,被降爲郡王。好在江都公主吩咐,一應待遇都不削減,又親自去福郡王府看了一圈,懲治了不好好伺候福王的奴才,這才令福王的日子好過了些。
皇室尚且如此,附逆的李千、駱猛等人更沒有好下場,只要直接參與了謀反的人,無一不是滿門抄斬,女眷沒入教坊。他們的姻親,如永安侯府等也一一被下了獄,日夜不停地被提審。金吾衛、千牛衛一併出動,與蒼梧郡王走得近的,十個有九個要去大牢地轉一圈,至於是放回來,還是進麗竟門的私牢,那就要聽由天命了。
太極宮中,秦琬也在思考怎麼處理這個問題。
蒼梧郡王一案,捲進來的人實在太多。別的不說,單說李千一人,勳貴出身,兄弟姐妹衆多,姻親少說能串起十幾二十家勳貴。再把其餘從逆的人一算,長安的勳貴縱沒全部被捲進去,也牽扯了七七八八,全看案子要做得多大。故而這些天,明着敢進宮來撞木鐘的人不多,暗地裡打聽的卻不計其數,但西市的血都沒幹,誰敢在這時候出頭?
“他們都覺得,你不敢。”裴熙把玩着手串,漫不經心地說,“看你的樣子,難道真的不敢?”
秦琬翻閱着卷宗,隨口答道:“我爲什麼不敢?殺都殺了,一百個人和一萬個人,又有什麼分別?”
我既然敢動手,那就不在乎殺得是一個人,還是一萬個人。之所以斟酌如何處置,不過是看在幾位重臣,比如衛拓的面子上罷了。
“永安侯府也是蠢,居然沒早早分家。”秦琬頗有些無奈,“本想給衛拓一個面子,令他的連襟面上好看一些,偏偏永安侯府沒有分家。”
“也就是說,一定要殺?”
“其他人可以不殺,永安侯府不能。”秦琬嘆道,“他們一家雖不是秦敬的心腹,卻爲秦敬鞍前馬後,早在十幾年前就已經牢牢地與秦敬綁在了一起。如今秦敬犯了事,那些分出去住,不知曉此事內情的庶子們,我倒可以網開一面,放過他們,知曉內情的嫡系卻是不能留的。若是留了他們一條命,只怕無人當我寬大爲懷,只覺我軟弱可欺,或是做賊心虛。我名聲不好倒事小,養大了他們的心,令他們以爲我們這次只是運氣好,這種事還是值得做一做的。那就不妙了,這樣的事情,我可不想再來幾次了。”
生殺予奪的滋味固然令人心醉神迷,秦琬卻不願意讓自己習慣一條命令下去,動輒就是千百人的死期。只見她拿起面前的一堆摺子,在裴熙面前晃了晃:“你看,全是參衛拓的。朝廷選御史,爲得是糾百官之錯,令君王清明。他們倒好,將這份指責當成了刀刃,動輒攻訐同僚,實在令我噁心。”
裴熙全然不當回事:“御史本就是這德性,你擇一二看得順眼的提拔,看不順眼的,發配到窮鄉僻壤做個地方官就是了。永安侯嫡系不能留,那就殺了唄!你所憂者,無非是溫省膽小怕事,見二女婿捲入此案被誅,並不會接納次女歸家。那個可憐的女人走投無路,未來也沒有指望,遁入空門已經是最好的結局,想不開也是可能的,但這與你又有什麼關係?難不成她爹逼她去死,這筆賬反倒要算在你頭上?衛拓是衛拓,他的妻兒是他的妻兒,若是別人,你興許要顧忌一切,他的話,無妨。”那個人啊,神仙姿容,卻最是冷心冷情,只要不在政事上給他添亂,大事上穩住了,些許小事,他豈會放在心裡?
想到這裡,裴熙失笑。
也許,衛拓真是神仙轉世吧,也只有神仙,纔會不把其他人的喜怒哀樂放在心上,自顧自地做自己的事情,不會被任何事情拖慢腳步。哪怕曾經有過一點微薄的感情,也早早給了別人,隨着那些人的離去埋入黃土,再也收不回來了。
“你倒輕鬆。”秦琬沒好氣地說,“你們家到底是怎麼回事,附逆的左武衛大將軍劉源出身洛州世家,與你們裴家可是世交。我雖將這事給按了下來,卻是混不過去的。”
“那個啊!”裴熙的語氣很隨意,彷彿說得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讓他們往下查就行了。”
秦琬看了他一眼,才說:“上宛侯不會做出這等事,你大哥也沒這本事。”但……你爹?你知不知道,一旦曝出你爹也參合進了此事,你就不能在朝堂上站着了?
秦琬起初還當裴熙不知道,都覺得奇怪,以裴熙的性格,不至於啊,就是猜也猜到幾分了。如今見裴熙瞭然於胸,卻不做半點反應,內心豈有不窩火的道理?“我說,你到底是怎麼想的?”既然知道,把他們約束住,防患於未然就是了,如今多不好處理?
“因爲我煩了。”裴熙乾脆利落地說,“一次又一次的試探,打壓,逼我退讓。我覺得自己已經做得夠多,他們卻慾壑難填,非要將我的血肉嚼盡,骨髓抽乾。這一次,我已經不想再退了。”
所以,你們就去死吧!
秦琬緘默許久,聲音有些澀然:“旭之,你真的決定了麼?”
裴熙的情況到底與她不同,她與秦敬不死不休已成定局,秦敬一旦掌權,秦琬定不會有好日子過。這份矛盾無從化解,所以秦琬必須殺他,何況秦琬對這個異母兄長也沒什麼感情,比陌生人好不到哪裡去,殺了他也不會愧疚。但裴熙……那可是他的生父與嫡親兄長,雖不是兄友弟恭,到底是血脈至親,骨血相連,打小就生活在一起……
“他們默許劉源搭上秦敬的時候,也沒有想過我的處境。”裴熙淡淡道,“雖是家醜,我也沒什麼可瞞你的。自打你主政之後,洛陽的家信就一封比一封迫切,內容是什麼,就算我不說,你也能猜到。裴禮在中樞待了半輩子,始終沒摸到權力的邊,早就成了執念。我在回信中已經說得很明白,他若是進了政事堂,只會敗了洛陽裴氏幾輩子的英名。他卻覺得我棧戀權力,不忠不孝。因有阿翁壓着,不敢公然說我忤逆,卻已經將我恨之入骨了。”
秦敬對秦琬一向是很輕視的,總覺得秦琬之所以牢牢壓制着他,都是裴熙出謀劃策的緣故。若非如此,他怎會在逼宮的時候都不忘分出兵力,一定要置裴熙於死地?這些事情,裴禮縱是不知道,也能猜得到,但他還是默許了與裴家關係緊密的幾個世家支持秦敬,爲什麼?因爲裴熙擋了他的前程啊!
“他總覺得,我擋了他的路,卻不明白,這世上沒有什麼天經地義,理所當然。”裴熙提到自己的父親,語氣漠然,彷彿說着一個毫不相干的陌生人,“歷代上宛侯都是朝中重臣,那是因爲他們能幹,而不是因爲他們是上宛侯。他沒有弄清這一層關係,沉浸在虛妄的幻想之中,誰也無法喊醒,那麼——就這樣吧!”
我不是二十四孝中的孝子,面對可以忍氣吞聲,裴熙裴旭之,本就是狂悖無禮,驚世駭俗的狂生。
你已經向我舉起了屠刀,就不要怪我還手了!
不忠不孝,不仁不義。
呵,這八個字,倒是很適合我呢!
秦琬心中不忍:“上宛侯——”
“阿翁一直等着這一天。”裴熙不無譏諷地說,“他知道,他們忍不了,我也忍不了,所以,他一直在等這一天。”等着父子相殘,兄弟廝殺,弱者死去,最強的那一個活下來。
這就是我的家,這就是我的親人,何其可怕,又何其可笑?
“旭之……”
“你不要難過。”裴熙見秦琬擔憂,神色柔和了一些,“我早就習慣了,所以,我一點都不奇怪。”
他早就知道這一天會到來,不過是早晚罷了,只是心中仍有一絲期待。打破了,便什麼也不是了。
想也知道,現如今,他的宅邸,怕是有很多前來求助的人吧?尤其是來自裴家的人,做下這個計劃的時候,壓根沒考慮他的生死,如今卻要他來救他們,救他們這些想殺了他的人,憑什麼?就憑我們是父子,我們是兄弟?這等關係,拿捏別人還可以,想要控制他裴熙?做夢!
裴宣是個機敏的,自己那一番話,他應當理解了,把這些人全攔在外頭了纔是。這樣也好,眼不見,心爲淨嘛!秦琬怎會不知裴熙的性子?做下這樣的決定,外人覺得他冷酷無情,只怕在此之前,他自己已經千瘡百孔,只是強撐。她不知該如何寬慰裴熙,他要得也不是別人的安慰,故秦琬想了許久,方道:“我給上宛侯去一封密信吧!願令尊在國法加身之前,已將家法給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