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念一出,鄧凝彷彿去除了眼前的迷障般,豁然開朗。
哪怕再不甘願,她也不得不承認,她對秦宵始終有一分不切實際的期望在,思想上也不知不覺被潛移默化,漸漸成了一個普通的後宅婦人。正因爲如此,她纔會痛恨紀清露,而非真正害了她的秦宵。
這是不對的,鄧凝告訴自己,她望着神像,表情很是奇異。
她算是想明白了,越是這個時候,魏王父子就越不會對她怎麼樣——哪怕她真做出什麼讓人無法容忍的事情,他們也不敢讓她“病逝”,無論什麼理由,聽起來都像爲了撇清關係而栽贓陷害,只會讓人懷疑他們的人品,至於以後……她就是太顧忌着以後了,總想用幾十年的忍讓換來最後的幸福,可如今已經成了這模樣,魏王一旦登基,她也討不得好。這一輩子,本就是偷來的,爲何不今朝有酒今朝醉呢?
你三妻四妾,左擁右抱,憑什麼我不能紅杏出牆,給你的帽子染染顏色?
一向循規蹈矩的魏嗣王妃竟在打這種主意,自無人知曉,但另一位“帽子可能染色”的主兒,已經被新蔡公主指着鼻子罵了:“柔娘好不容易被救回來,你竟懷疑她的貞潔?你有沒有良心?哦,我知道了,你有良心,你的忠貞不渝伏低做小,都是留給你府中那個姓邱的!告訴你,本朝還沒有妾室扶正的先例,你早早讓她死心。若不是出了……她早就被揪出來,豈能活到今天?”
韓王被人直接問到臉上,面子上掛不住,惱羞成怒,新蔡公主卻毫不畏懼:“老八,你等着,柔娘出事這麼大的事情,聖人斷不會疏忽了去。哪怕她今天不死,明天,後天,你就給我等着吧!”說罷,比韓王氣勢還足,拂袖而去。
回到自家府邸,新蔡公主立刻換了衣服表情,問秦琬:“海陵,柔娘怎麼樣了?”
“王妃的氣色漸漸好轉,但失血過多,還有那些擦傷,仍需慢慢養着。”秦琬柔聲道,“還有就是……這事,我也沒什麼辦法,只能仰仗五姑姑了。”
被親人背叛的感覺,豈能單單用“糟糕”二字形容?何況將要面對的夫婿、婆婆,估計都對她芥蒂極深……
新蔡公主抿了抿脣,說:“知道了,再過幾天,我會帶柔娘去大哥府上拜訪的。”
“我得回春熙園了。”秦琬眨了眨眼睛,神色倒很是輕鬆,“我離開蘇家,用得是出門散心的名義,一直呆在長安內城也不好,蘇家會找上門的。春熙園在城郊,蘇家來再多人,我也不怕。”
“蘇藏鋒一世英雄,怎麼會有這樣的兒女!”新蔡公主也是見過蘇銳的,不得不說,顏贊,氣度佳,很能動搖一個女人的感官。哪怕不愛慕,也必定是偏袒的,聯繫到蘇銳常年在外,教不好孩子,自然是莫鸞的功勞。
蘇家爲什麼找秦琬,新蔡公主又不是傻瓜,自然明白——他們自恃扣着秦琬的兒子,蘇銳又領兵,本想讓秦琬服軟。誰料猝不及防,鄧疆倒了,雖說這位次相的風評不好,經常在大事上給魏王拖後腿,卻無可否認,他也給了魏王良多幫助,可以說是魏王的一條臂膀。鄧疆以這種不名譽的方式下臺,在牢裡關着,對魏王來說,必是一個極大的打擊。
沒事就想壓着你,讓你伏低做小,有事纔來求你,這是什麼態度?新蔡公主秀眉一蹙,乾脆利落地點頭:“那成,再過幾日,柔娘好轉了,我帶她去春熙園轉轉。蘇家若是敢來找你,你和我說,大哥不好出面,我卻是無所顧忌的。”她連婚都離了,遭到的非議本就不少,蝨子多了不癢,哪裡管別人怎麼說?再說了,皇室公主,金尊玉貴,哪怕是宮女子所出,也容不得旁人指指點點。
秦琬笑了笑,應了下來,纔回到春熙園,便見侍從的眼神極是古怪,不由眼皮一跳:“出什麼事了。”
當然出事了,皇長子秦恪關心女兒,給她送了個琴師來。
秦琬按着太陽穴,只覺頭疼,卻不得不屏退衆人,隨即便訓開了:“我救你,豈是覬覦你美色,求你以身相許?你可別忘了你母親的叮囑,尋個好姑娘,生養幾個孩子,延續晏家的香火,這纔是正經的。”
晏臨歌默默聽她訓斥,沉默不語,態度卻很堅定。
他本就生得好看,說一聲神仙樣貌也不爲過。被秦琬救起後,常年在王府走動,日子也好過不少。養移體,居移氣,從前的卑微和怯懦便少了許多,乍一眼看過去,仿若謫仙下凡,似要踏雲而去。
這等皮相,自然是佔了好便宜的,哪怕是秦琬,見到他這張臉,再想想他的身體狀況,以及對自己的一顆心,也是咬了咬牙,才用冷冷的語氣說:“聽我的,回去吧!”內容卻不自覺柔和了些。
“臨歌,只願留在縣主身側。”晏臨歌見秦琬真要趕他走,終於說話了,“還望縣主成全。”
他的神情極爲內斂,也極力控制語氣,但在秦琬、陳妙這種見多了人精的人看來,仍舊清澈得如同溪水一般,一眼便可見到底。
秦琬眉頭緊縮,不發一語。
陳妙明白秦琬的心思。
正如同男人找侍妾的標準是知情識趣又美貌一般,秦琬找面首的標準雖然很高,而且短期內不做任何打算,卻不會一直這樣空着。她還考慮過和別的男人生孩子,以謀繼承權不動搖呢!但她有一樣好處,或者說短處——不玩弄人家的感情。
晏臨歌傾慕秦琬,既有男子對女子的一見傾心,又有信徒對神祇的頂禮膜拜。先前是知道兩人不可能,他纔將這份心思藏了起來,一旦知曉秦恪有意給女兒送男人,哪怕被輕賤、被鄙夷,甚至失去秦恪與沈曼的歡心,他也要主動請命。這份厚重的心意,秦琬看了出來,所以她本能地抗拒。
利益的交換很簡單,你付出了身體,我給你利益,感情卻不是買賣。你給我一顆心,我該怎麼還?
誠然,在這份感情中,她佔據得是主導權。地位高高在上,可以將對方趕走,也可以讓對方留下,享受他的服侍,給予足夠的物質。但……短暫的焦躁後,秦琬立刻冷靜下來,問:“你讀過什麼書?”
晏臨歌不知秦琬打算找茬,還當她動了心思,不勝歡喜,卻努力剋制:“《詩》《禮》《易》等,皆有涉獵。”
“哦?那《左傳》《公羊》《穀梁》這些呢?”秦琬毫不客氣地問,“相關的註疏,各朝的歷史,本朝的律法,你又瞭解幾分?”
面對秦琬,晏臨歌本就有些自慚形穢,聽見她這麼說,本想低頭,卻猛地意識到秦琬這是想辦法趕他走,急急道道:“臨歌先前,身在風塵,無此條件。若縣主願意,臨歌,定然全力去學!”
“行,那你去學,什麼時候學好了,什麼時候來找我,我只給你一次機會,若是考覈不通過,你就哪來的回哪去!阿妙,待會拿書給他。”秦琬輕嘆一聲,暗道就這樣吧!晏臨歌出身風塵,所見之人多半覬覦他的美色,驟然見到一個不同流合污,皮相又比較容易騙人的自己,陷下去也情有可原。等到他讀多了書,有了足夠的見識,就會明白此時的一時情迷,該是多麼可笑了。
陳妙命人安置好了晏臨歌,又將各色抄本送給了他一份,回來後,才說:“縣主,晏公子一片癡心……”
秦琬板着臉,很不高興:“阿耶胡鬧就算了,你也贊成?”
陳妙知她對親近之人十分寬容,也不吝惜表達自己的態度:“縣主,說句逾越的話,求您的人或許很多,但對您真心相待的……”世間真沒幾個。
“我何嘗不知,可——”就是因爲知道,纔會有些束手束腳之感。
雖然很豪氣地說,等我權傾天下,無數人捧着對我送上真心。可真的與裝的,以秦琬的本事,豈能看不出來?到那時候,對着一片虛情假意之輩,或許真會有種“高處不勝寒”的感覺。
人皆如此,溫飽不足,性命堪憂的時候,不會去想感情。等真的什麼都有了,就會去追求真情,與其到那時候再來感慨帝王無真情……還不如現在留份念想,將來也不至於在感情,尤其是愛情上那麼悲涼,對吧?
這不怪秦琬悲觀,實在是大勢所趨,她對晏臨歌有恩不假,卻從來沒想過挾恩以報,更不想……罷了罷了,不想這些,還是以一己之力,做個先驅者吧!若有朝一日,男人和女人擁有平等的機會,一樣可以入朝爲官,拋頭露面,而不是依附着男人而活。到那時候,追求一份感情也就容易得多,不會像現在這樣艱難。
陳妙知秦琬秉持的態度,若她真能拋開這些顧忌,不考慮以後,早就與裴熙在一起了。如今,也是這麼一回事。但他還是覺得,晏臨歌很不錯,故又小聲說了一句:“晏公子可沒有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