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妙聽了,又是悲傷又是憤慨,忍不住問:“您……您與蘇彧可是御賜的婚事,他敢對您不好?”
秦琬笑了笑,說:“你想想他方纔的神色就明白了,那麼多人面前掩都掩不住一絲厭惡。想也知道,哪怕沒今日這一出,光憑這門婚事,我也足夠讓他討厭了。”明明是被貴女們追捧的天之驕子,偏偏因一道賜婚聖旨強制與秦琬綁在了一起。魏王一系還少不得耳提面命,讓他待自己好些,這等話語聽久了,是個人都覺得煩。若非如此,秦琬何至於將“驕縱跋扈”進行到底?
偏見這種東西,要麼就一直存在,嫌隙越來越深;要麼就得用水磨工夫,日積月累,扭轉印象。秦琬雖心存大志,先前卻也存着幾分與夫婿過好日子的想法,誰會在外頭尚且不太平的時候巴不得自家也不安寧呢?但她實在沒功夫將心思花太多到一個男人身上,夫婿這種存在,身份相當,容貌過得去就行,沒必要計較太多。
秦琬明白,蘇彧早就被人捧慣了,賢良淑德,做小伏低……這些統統對他沒用,少不得用一種激烈點的策略。“驕縱”是個多好的名聲啊,進可攻,退可守,只是……“我臨場應變還是不夠快,旭之……旭之想要站出來的時候,我就應該想到的。”
提及之前的事情,秦琬露出一絲悔意,苦澀道:“洛陽裴氏的姻親故舊雖多,值得旭之出面得卻寥寥無幾,偏偏我見他動作,第一時間想到得竟不是對方的來歷,而是他不該爲我捲入這種風波里,沒得辱沒了他的名聲。若非他一直縱着我,我……我終究還是不夠謹慎,這些日子順風順水,狂妄起來,竟帶累了旭之……”
洛陽裴氏與河內羅氏幾百年的交情可不是虛的,身爲兵部侍郎的羅道又是羅家唯一一個官至中樞的官員,有他在,羅氏子弟的仕途就順暢了不止三分。哪怕現任羅家家主對這個堂弟嫉恨不已,也不得不承認,羅道若是垮了,羅家至少有十年沒辦法恢復到如今的地位。只要他們家沒出一位手握實權的中樞官員,離“豪門”就始終差了那麼一線,不要看這一星半點的距離,說是天淵之隔也不爲過。好比洛陽裴氏的嫡支子弟婚配,再怎麼幾百年的交情,不夠格的話,人家考慮都不會考慮。但中樞,從來都不是那麼好進的。
陳妙見秦琬眼角眉梢都是掩飾不住的黯然,聲音也低了一些,神情卻滿是誠摯:“若您沒有阻止裴大人站出來,裴大人會維護羅娘子,或者將這件事一筆揭過麼?”
“自然不會,旭之出手素來不留情,也……”也正因爲如此,他的情誼才那般沉重。
秦琬和裴熙的牽絆很深,但他們都是聰明又驕傲的人,太過明白彼此,有意保持距離。將“私情”二字加在他們身上,端得是可笑無比,偏偏爲着這種事,裴熙……他這次回裴府,怕是又要受家法了吧?
陳妙雖不能體悟,卻大概明白這兩人的微妙關係,思忖再三,還是決定拿此事做引子,便道:“屬下隨您一道讀史時,曾一度不解,燕高祖徐然爲何能席捲天下,奪得漢室江山。”
天下烽煙,羣雄逐鹿,哪怕地痞流氓出身的領袖奪取天下都不稀奇。徐然的故事傳奇就傳奇在,國家初定,百姓渴望太平,厭惡戰爭的年代裡,他竟能一一方州牧之身造反成功,挾天子以令諸侯,不得不說,這個人很有本事,當然,也很有運氣。
秦琬酷愛讀史和律,見陳妙似有讀到的見解,便露出認真的神色,靜靜地聽着。
她必須承認,對陳妙,她先前雖談不上輕視,卻也絕對談不上重視,也就是當做個得力的人手在使喚罷了。好在陳妙不算壞,現在……也不算晚。
“衆人皆知,東漢大亂的緣由,歸根結底,還在皇后的廢立,太子的更迭上。屬下曾一度不解,陰氏原配發妻,明媒正娶,不可抹殺。縱狼煙四起,禮樂崩壞,天下初定,正應恢復秩序,以禮法教化百姓。宋弘的‘糟糠之妻不下堂’被傳爲美談,就證明世人還是支持禮法的。郭皇后攜勢凌人,欲後來居上,本應招來衆人的反感纔是,爲何光武廢后一直爲人詬病?”
顯而易見,被權貴迫害得家破人亡的陳妙對陰麗華更有好感,奈何史官並大儒無不對郭聖通極爲同情,壓根沒覺得陰麗華哪點可憐。這其中固然有徐然是藉着爲郭聖通長子劉疆復仇的幌子起事又奪了天下的原因,但秦琬覺得,哪怕沒這樁事,東漢繼續綿延下去,劉秀也逃不脫千載罵名。
廢皇后的皇帝很多,爲何劉秀被罵得最慘?說他卸磨殺驢,漢景帝沒有麼?漢武帝沒有麼?陰麗華還是劉秀的原配發妻呢,按道理說,這該叫物歸原主,爲什麼他被罵得最慘?讀到這段歷史的時候,秦琬也想過這個問題,並有了答案,但她想聽聽陳妙的看法。
“屬下認爲,歸根結底,全在光武的一個舉動上。”陳妙正色道,“他同時立了陰、郭二女爲貴人。”
秦琬挑了挑眉,來了幾分興趣。
這段歷史,她翻來覆去看了很多遍,也是明白的——劉秀稱帝之後,先立了爲他誕下長子的郭聖通做貴人,然後將陰麗華接到身邊,也封她做了貴人。也就是說,出身略低一些的原配發妻和出身高門,政治聯姻的貴女地位等同,還是在後者爲劉秀生出長子的情況下。不僅如此,陰麗華的孃家兄弟也很快受封爲侯,爵位高於郭聖通的孃家,要知道在漢代,若無赫赫戰功,就只有皇后和太后的兄弟才能封侯。
在秦琬看來,劉秀這一手玩得很妙,畢竟在他建國的過程中,除了少數幾個一直跟着他的人外,其餘的功臣宿將都是後來才慕名追隨他的,壓根不知道劉秀有原配,只知道他娶了真定王的外甥女郭聖通。在這種情況下,他擡高陰家爵位,讓陰麗華與郭聖通並列,已經很給原配面子了。
此舉既能安撫舊部,以示劉秀寬宏仁德,不忘舊人;又能收攬人心,表明他重視禮法;更在一定程度上安撫了惶恐不安的新人,告訴他們,我雖然沒忘記以前的部下,也沒忘記你們的功勞,瞧,你們都是一樣的。最大一點是,他遏制了真定王的勢力膨脹,招得對方不滿,果然,沒過多久,真定王謀反被誅殺。
“你是說……”秦琬聞絃歌而知雅意,“大家普遍認爲,劉秀給陰麗華的補償已經夠多了?”
不得不說,這種思路挺有道理的。
羣臣拼了命追隨劉秀打天下,自然希望江山萬年,子孫榮華富貴,想實現這一願望,首先劉秀得有兒子啊!劉秀有一次失蹤,衆將焦慮得想立他的侄子爲主,可見繼承人對建武政權的重要。郭聖通的母親是真定恭王的女兒,家族是真定大姓,父親是推讓百萬財產給異母弟弟的賢人。她這等身份,又生下了劉秀的長子,誰敢說她不夠資格做皇后?原配?原配算什麼?大漢因無子被廢的皇后還不夠多麼?陳皇后的身份何等顯赫,還不是得給歌女出身的衛子夫讓路?
陰麗華謙讓後宮之主的位置被傳爲美談,事實上呢?稍微懂點這其中彎彎繞繞的人就明白,建武二年的陰麗華根本做不了皇后。劉秀若是一意孤行,只會讓原本就不穩的江山更加動盪,別說讓髮妻做皇后,他能不能繼續當皇帝都難說。
陳妙點頭,侃侃而談:“衆人見陰、郭二人位份同等,陰氏之兄又得以封侯,便覺光武仁至義盡,郭氏在真定王造反之後得以封后,全因長子之功。皇長子劉疆謙恭友善,德才兼備,卻因光武所阻,屢屢不就東宮,光武亦不封郭氏族人。建武十三年,光武帝更撫摸陰氏所出的第一子劉莊的頭,說出‘吳季子’三字,劉莊卻說吳季子‘愚戇無比’。郭後因‘怨懟’被廢,劉疆卻屢屢謙讓太子之位給弟弟,兩相對比,如何不令朝臣寒心?”
吳季子是春秋時吳王壽夢的第四子,本沒有資格繼承皇位,吳王卻希望他繼承,導致吳季子的三個兄長紛紛謙讓儲位,吳季子卻拒絕了,被傳爲千古美談。劉莊亦是劉秀的第四子,劉秀對劉莊這麼說,不難看出他的心意,劉莊說吳季子“愚戇”,也就表示自己要爭皇位。
在儲位已定的情況下,他身爲庶子,明目張膽這樣說本就是大逆不道,哪怕大夏如今的局勢紛亂,諸王還沒誰敢明着說我就是要當太子呢。更何況皇太子劉疆德行出衆,無人不讚,郭皇后莫名被廢之後,他又謙讓太子之位給弟弟。哪怕朝臣在心裡罵他是個傻瓜,也不得不承認他是個好人,這樣的好人,偏偏在異母弟弟劉莊登基的第二年就死了,誰敢信劉莊的品行?郭聖通再怎麼尊貴非凡,到底是個女人,身居後宮,誰能知道她怨懟不怨懟,反正你說是就是了。皇太子德行如何,朝臣可都是有眼睛的,劉秀對陰麗華一系何等偏愛,大家更能明白。別管是眼紅還是看不慣,總之,奸妃的帽子她一時半會是甩不脫了。哪怕時間能證明她的德行的確出衆,那又如何?徐然會給他們足夠的時間麼?
陳妙爲何要提陰、郭之事,秦琬再明白不過,她受觸動頗深,卻還是搖了搖頭,嘆道:“世道如何你也知道,劉疆禮賢下士,衆人稱道,我踏足外書房便是牝雞司晨,有時候得到一些東西,就必須失去一些,在這一點上,老天向來公平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