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淼這一句話說得很犯忌諱,也很失水準。
早年還有些人敢拿秦琬在流放之地長大說事,隨着秦恪的聲望越來越好,敢這樣說的人也越來越少,待到秦恪成了太子後,大家更是遺忘了東宮一家不光彩的十年,莫說“彭澤”,就是“江南”二字也不怎麼敢提,唯恐惹他們不快。
秦琬習慣了衆人在她面前的小心翼翼,謹言慎行,驟然聽得穆淼的問題,怔了一下,忽然覺得有些好笑——她爲了解客戶一事,戳了紀清露的傷疤,誰料還沒隔日呢,就被穆淼給戳了一下。
但秦琬並不介意。
她從來不覺得在彭澤長大,不錦衣玉食,呼奴喚婢是什麼屈辱的事情。相反,正因爲她曾經寒微過,她才更珍惜,更要攥緊美好的今日。若沒有這一段經歷,不懂得性命握於人手,需要看人臉色是什麼滋味,她怎會激流勇進,終於給自己謀了一條生路?
穆淼的失態很不尋常,要知道,他做了很多年的中書舍人,這個位置卻是容不得半點錯處的。不過這也恰恰證明他對江南運河的極度看重,也讓秦琬明白了這位重臣內心最深處的渴望。
對穆淼這種出身世家,自幼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除了在家庭上栽過跟頭的人來說,想要拉攏,實在很難。
一般人要拉攏穆淼,都會從他的家庭着手,比如與他聯姻,再比如拿捏着鄭國公府,但秦琬已經瞧見了另一條路。
若我當政便可實現你這一生最大的願望,你願不願意投效我呢?
巨大的利益誘惑下,秦琬深吸一口氣,保持了足夠的冷靜。
穆淼雖重要,卻重要不過家國,她得仔細研究一番江南的局勢,方能有所決斷。故她無視了穆淼的尷尬,趁着對方想解釋的時候,微笑着說:“我記得啊!江水浩浩蕩蕩,我很想去泛舟打漁,奈何沒人敢帶我去。田裡麼,我也有些印象,挺泥濘的。我成天就想着出去玩,阿耶阿孃不放心,就讓月娘或九郎看着我。”
月娘是誰,穆淼是知道的,程方身爲王府的大管事,東宮暫時還離不得他,故他只是管着東宮的內庫,打理着東宮的許多事務。誰也不懷疑,一旦秦恪登基,他就要一飛沖天,身居高位。他的妻子沈女官,也就是秦琬口中的月娘,乃是太子妃身邊最受信任,最重要的人,就連他們家的幾個兒子都補了侍衛的缺,端得是榮耀。
至於九郎……大家先前都覺得,秦恪之所以厚待趙肅,那是因爲趙肅是衆多跟隨他們的侍衛中,唯二繼續呆在軍中的。以秦恪仁厚的脾性,自然會照拂幾分,就像其他那些自願去做了富家翁的侍衛,不一樣被照顧得很好麼?直到秦琬這麼一說,穆淼才知道,原來竟有這樣大的一段淵源在!
負責看守秦恪夫婦的兵卒,縱然再恭敬,尷尬的身份到底束縛了發揮。看着秦琬長大,這情分,可就截然不同了。
不過,現在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
穆淼爲了江南運河,顯然是做了一番功課的,他做揚州總管,除了鎮壓江南士族外,第一要緊得就是勘察地形,面對秦琬的問題,張口就來:“江南自古多水,原是澤地,人們壘土築堤,方有今日之江南。臣初見江南之時,也嚇了一跳,許多鎮子也就百餘戶人,卻有六七十座橋,家家戶戶都有船。哪怕是去左鄰右舍的家中,都要划着小舟方能前往。”
秦琬還真沒見過這場景,不由來了興趣:“整個江南都是如此?”開門就是河,要麼過橋,要麼以船代步,不僅聽起來浪漫,也證明了江南的水道實在很發達。
水道發達,開鑿運河就省力很多,比起從無到有,艱難引流,耗費的人力物力也少很多。
“這倒不是,但多半如此。”穆淼知秦琬聽進去了,斬釘截鐵地說,“您若親臨江南便能看到,水路如一張巨網,密佈整個江南。河就是路,路就是河。”
秦琬聽了,終於知道聖人爲什麼猶豫不決,因爲在江南開鑿運河,實在太有優勢了。
試想一下,早就習慣了水路的江南,一旦有一條運河溝通江南,聯繫洛陽,該是多麼的繁華和繁忙。江南的絲綢、刺繡、瓷器等,都是有名的,物產也十分豐饒。運河的開鑿可以令這些東西更好地運輸到北方,也能化解江南與北方的諸多隔閡,令讀書人通過運河,更快地來到長安,參加科舉。
還有,鹽。
秦琬始終沒有忘記樂平公主提出的“鹽稅入價”,誠然,這一舉措的吃相很難看,對商人不利,種種弊端無需多說,但對中樞財政的緩解是很有幫助的。若是加以改動,拿出個穩妥方案,不失爲一個好的鹽稅改革辦法。哪怕現在不需要,將來國家缺錢,或者到了危難的時候。縱是飲鴆止渴,也好過眼睜睜地看着大廈將傾,自身卻無能爲力。
她雖心動,卻並未表露出來,只是有些好奇:“農田呢?南人耕作農田,應當比北人方便許多吧?”
灌溉之於耕田,重要性不言而喻。爲了一條水渠,一方河道,兩大家族可以世代仇讎,兩個村子的人可以殺得你死我活。即便是官府,遇上這種爭水渠鬧出了人命的事情,往往也是不管的,任由他們自己去解決。
“自是耕種的,江南多水田,魚米之鄉,不外如是。”穆淼緩緩道,“江南家家戶戶都栽桑樹,桑葉喂蠶,蠶……多餘的東西餵魚,魚,魚的東西變成池泥,池泥用來澆灌桑樹。更有許多人家,在稻田中養魚。”
說到這裡,他取出一份手記,翻到其中一頁,指給秦琬看。上頭是他的字跡,看似飽滿圓融,實則轉折之間,盡顯風骨。
秦琬留神細看,就見穆淼上頭寫着:“……至甌,甌人飯稻羹魚……永熙等郡,山田棟荒,平處以鋤鍬,開爲町疃,伺春雨,丘中貯水,即先買鯇魚子散水田中,一二年後,魚兒長成,食草根並盡,即爲熟田,又吸魚利。乃種稻田,且滅稗草,乃齊民之上術也……”
大夏的疆域,秦琬還是記得的,略一回想,大概明白了。這個甌,應是臨海郡下的永寧縣,哦,不對,南朝改了名,叫做永嘉縣。
會稽郡太過富饒,人太多,世家勢力也大。爲了分化和牽制,聖人平了南朝後,太宗皇帝分了會稽郡東邊出來,新設了臨海郡,也屬於揚州刺史的管轄範圍。至於永熙郡……想明白那是哪裡後,秦琬有些訝然地看着穆淼。
她雖知道揚州總管並非揚州刺史,後者職權不過揚州一地,前者稱一句“江南總管”也不是不可以的。若非局勢特殊,江南叛亂了一場,急需身份特殊,能鎮得住場子的人去鎮壓,偏偏皇子們又不爭氣,這位置也輪不到穆淼來坐,需知上一任的揚州總管不是別人,恰是當時還在做秦王的聖人。
穆淼辦事一向穩妥,秦琬是知道的,但他跑得未免也太遠了吧?永熙郡挨着蒼梧郡,那可是交州區域啊!
秦敬被封了蒼梧郡公,就有無數想投機下注的人哭號,可見那地方雖談不上蠻荒,卻也遠不如中原腹地繁華,穆淼——
意識到秦琬想岔了,穆淼忙道:“臣派人去江南瞭解風土人情。”甌地倒是他自個兒去的,至於永熙郡,他還沒精力跑那麼遠,只是派了心腹前去。這種養魚開荒的法子令他派去的人直了眼,刨根問底之後,非但對他敘述了個一清二楚,甚至還帶了幾個有經驗的老農來,把相關方法仔仔細細地稟告了他,自然也提到了稻田養魚的事情。
穆淼自然明白這種方法的好處,奈何限制也有些多——想做到這一點,最好要地處平原,灌溉方便,最好要終年積水。而且農人們之所以養魚開荒,開荒完畢後不是特別敢養魚在稻田裡,就是把握不好方法和限度,怕魚兒不僅將雜草吃了,也將稻苗給吃了。
這一舉措還不是特別成熟,但有可取之處,爲了佐證自己的想法,穆淼又取出前朝的一本書,翻給秦琬看。
秦琬讀過此書,猜到穆淼要說什麼,果然,那句話正是:“郫縣子魚黃鱗赤尾,出稻田,可以爲醬。”
郫縣位於蜀中,靠近都江堰,地勢較爲平坦。從那兒的稻田中抓到了魚,作物也沒受影響,是不是證明這一法子是可行的呢?
事涉農耕,干係重大,秦琬思慮再三,方緩緩道:“先生請再等幾年,稻田養魚之事,孤要先試試。”她的封邑廣陵郡,恰在江南魚米之鄉,左右她不愁錢糧。還不如派人前去,採用此法試驗幾年,確定無虞之後,再徐徐圖之。如果江南的物產當真豐富至此,修建江南運河又比修葺東南運路容易很多的話,秦琬長嘆一聲,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