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放耷拉着腦袋,歪在繡塌上,楚王妃陸氏倚在一旁,眉目端莊秀麗,神色比十年前柔和不少,卻依稀留着幾分清傲,只聽她不疾不徐地說:“這些日子,咱們府上的門檻怕是要被踏破了,這可不是什麼好事。”
“我何嘗不知,可……”秦放打了個寒顫,“這些人像嗅到了腐肉的蚊蠅般撲上來,我又有什麼辦法?總不能抱着父皇的腿表忠心,說自己對皇位沒有非分之想吧?就怕幾個孩子被他們帶壞,那可就遭了。”
陸氏靜靜地望着秦放,不自覺就溫柔微笑起來。
他眉宇間帶着三分輕浮與陰柔,仍是舊日偎紅倚翠的輕狂模樣,沒有人能想到,這麼一位在三教九流混過了少年時光,又驟然富貴的宗室子弟,如今炙手可熱的楚王,自打成親後就一改風流做派,守着結髮妻子,十年始終如一。
她也沒有想到。
父母皆亡,寄人籬下,陸氏對自己的未來一片迷茫。她早早就知道舅舅家雖是個伯爵,卻失去了權勢,不過頂着個空頭爵位過日子。表姐妹們個個你爭我奪,爲了好夫婿能打得頭破血流。她只能一個人默默地躲在後頭,不礙表姐妹的眼,更不能因爲美貌得表哥們的青眼,惹外祖母、舅母們不快。
然後,她見到了這個來陳留郡主府蹭吃蹭喝,偶爾也會到他們府上來竄門的白身皇孫。
表姐妹們好奇地偷看這個風流俊俏的少年,明明挪不開目光,卻對他指指點點,鄙夷他的自甘墮落。聽見他喜歡唱戲,經常上臺客串,更是覺得聽了都嫌髒。唯獨她發現了他不屑笑容下的悲哀,想到自己的遭遇,一時衝動,告誡了兩句,誰能想到……
這一年來,陸氏也曾被巨大的狂喜迷了眼,就更不要說她的舅舅們,還有管事、配房。好在她及時發現了下人大肆斂財的舉動,狠狠懲處了對方,嚇出了一身冷汗的同時,夢也醒了,見夫婿苦惱,柔聲道:“外人來求,咱們閉門不見便是,幾個孩子也好好管束,暫且不要讓他們出府了。倒是我的親戚,還有咱們府中的下人,合該好好約束。有些事情,當斷不斷,反受其害。你看豫章公主,當年因着一口氣,不肯休夫。如今雖不與他們在一處,卻也不好和離,竟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賀家侵佔田地,強奪商鋪。”
秦放知妻子說話一向說一半藏一半,不由皺眉:“賀家還沒那麼大膽子在京城攪風弄雨的,難不成是豫章公主自己作威作福?”也不對,賀家一家小吏,眼皮淺,骨頭輕,一旦得勢,確實什麼都做得出來。
不過呢,秦放想得也沒錯。
豫章公主是秦恪的長女,也是他昔日最寵愛的女兒,一應待遇比照嫡出也不差什麼。若不是因爲年紀尚輕,未足十歲,顯赫的親事早該定下了,一輩子安穩富貴就在眼前,誰能料到變故就這樣突如其來呢?
人心之所以會不平衡,一是自身心態問題,二就是待遇落差了。豫章公主自然是樣樣都比不上秦國公主的,不說別的,就說權勢吧!自打崔俊因尊稱秦國公主爲“江都公主”而得官後,現在滿朝官員乃至長安百姓,誰不喊入主政事堂的那一位做江都公主?換做豫章公主,她倒是想要人家尊稱她爲“大公主”,誰會真當回事?
“聽說是有些不像話。”陸氏慢條斯理地說,“比當利長公主的排場還大,就更不要說江都公主了。外頭的人雖都說江都公主奢靡無度,但我們是親眼見到了的,你也明白,一是閨中的時候,江都公主並無多少密友,反倒是眼紅的人多;二便是許多男人見不得江都公主掌權,令他們無可乘之機,方以這樣低劣的謠言來敗壞江都公主的聲譽,豫章公主卻不同。聽說豫章公主在京郊大肆買地,想要建一座比春熙園更好的院子出來。”
倘若堂堂皇室成員,連金銀玉器都不能用,綾羅綢緞都不能穿,亭臺樓閣都不能修,也未免太貽笑大方,何況秦琬花得是自己的錢呢?真正的奢侈,應當是索求那些需要大肆動用人力物力的東西,譬如珍珠、荔枝、花石綱等等,因爲如此一來,許多人爲了討好上位者,便會壓榨普通百姓,導致破家滅門,死人無數。秦琬並沒有對這些展露分毫的興趣,也沒有什麼撕扇子,聽裂帛之聲的愛好,頂多平日的吃穿用度好一些。若這都叫奢侈,這些上層人士便沒有不奢侈浪費的了。
秦放明白所謂的“買地”,十有八九*是侵佔良田,以勢壓人,強買強賣,甚至價格不公允,不由皺眉:“她有什麼好爭的,春熙園本就是先帝所賜,後又改成昭陽宮,因着先帝病重、大行,修葺工事壓根就沒起過,如今還是和從前一樣,全然沒有半點行宮的排場,寒磣得很,也沒見公主伸張。她倒好,先帝屍骨未寒,便耍起了公主的威風,難道不怕父皇怪罪?”
他雖不通政治,也知如今朝廷的氣氛很緊張,檢括戶口本就是容易得罪人的事,皇親國戚未必就不會被這股風浪波及。這時候不夾着尾巴做人,難不成想當出頭的椽子?還是以爲血脈之實無可割捨,便能容她胡作非爲,壞了皇家的名聲?也不想想,論情分,父皇那裡還有她幾分?
秦放想得半點不錯。
豫章公主侵吞良田,強奪商鋪的事情,雖在京城,可她究竟是秦恪的長女。女兒不同於兒子,兒子做這樣的事情,若是皇帝有壓制之心,定然逃不脫一個死字。若是女兒的話,左右不能奪位,倒能寬縱幾分,這也是大夏公主驕縱跋扈的緣由,只要她們不謀朝篡位,些許小事,只要做得不是很過分,皇帝並不會放在心上。
縱是麗竟門,也是猶豫了一下,纔將這則消息呈給了秦琬。至於中書省那邊,彈劾豫章公主此舉的本就極少,爲數不多的還全被壓着,原因很簡單——豫章公主要修園子,要拿鋪子,看中的自然是好地方,京中好田地多被權貴所得。豫章公主也沒有蠢到直接對大貴族動手的程度,專門挑那些略差一點的勳貴,這些勳貴們遇到此事,並不很敢伸張。
他們自己拖延,不敢招惹豫章公主,卻又怨聲載道,若非如此,麗竟門也不至於燈下黑,才發現這一點。畢竟秦琬命人主要盯着得乃是秦敬並着秦綺府邸,其餘的兄弟姐妹一帶而過,並不很關心。
秦琬見到這封密報,嘆了一聲,滿面不虞:“她倒是聰明。”
裴熙失笑道:“你呀你!豫章公主若是侵佔百姓的田地,只怕你立刻就要雷霆大怒,對她好一陣申飭,令她停手纔可罷休。如今她侵佔得是勳貴的土地,那些人只怕巴結她都來不及,你怎麼又是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
“這便是我的悲哀了。”秦琬無奈道,“百姓堪憐,如此事態,影響卻好壓下,這些勳貴盤根錯節,一個處理不好,卻容易釀成大禍。”
裴熙知她心中悲憤,便道:“你今後還會遇到許多這樣的事情,自該想明白如何取捨。百姓極好愚弄,縱你爲他們做了千萬樁事情,儲君的更迭,權力的交替,也影響不到他們。同樣,他們也往往影響不到這些大事,只是將之當做茶餘飯後的談資罷了。若是天下大亂,百姓之力倒是可用,但你也不希望那等情景出現吧?”
“這個道理人人都懂,真正到了自己選的時候,卻沒有幾個人會選擇百姓,哪怕他們也是從百姓過來的。王莽倒有這份心,他的結果,你也看到了。所以,光武帝與世家共天下,徐然也沒能徹底壓制世家,縱然本朝已有六十年盛世,太平治下,卻已露出腐朽之兆。我知自己若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順應時勢,許能一世榮華富貴。至於我死之後,縱洪水滔天,也與我毫無干繫了,偏偏我卻有一腔熱血,滿腹不平。”秦琬緩緩道,“一再妥協的結果只能是眼睜睜看着土地被這些蛀蟲攫取,百姓交不出賦稅,只能潛逃,淪爲奴婢、盜匪乃至礦工,過着朝不保夕的日子。百姓也是人,縱一再忍耐,終有一日會反抗。我知世間無萬世的皇朝,卻想盡我所能,令我治下時,百姓的日子能夠好過一些。”
裴熙聽了,神色悠然,語氣卻有些森寒:“這條路很難,難到令一個曾經萬民所向,被譽爲周公再世的‘聖人’,死後百姓蜂擁而上,皆食其肉。”
秦琬已有決斷,語氣鄭重,仿若宣誓:“我明白,但我從來不走旁人爲我選定好的路,我想爲百姓謀福,無論前路多難,都要一試。縱如王莽一般功敗垂成,聲名毀於一旦,也不後悔。”
裴熙見她拿定了主意,微微一笑:“既是如此,那便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