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蔡長公主進宮的時候,心中有些惴惴的。
自打秦恪登基爲帝后,她的地位也水漲船高,非但人人奉承,就算進宮,遇到的人也會有意無意提點一二,向她釋放善意。就算是秦敬逼宮,也不似今日,人人噤若寒蟬,一句話都不敢說,就連她問,寧願開罪她,也不答話。
宮中……究竟發生什麼事了?魯王叛亂,不是應當鎮壓下來了麼?
想到這裡,新蔡長公主忍不住踮起腳,看着被壓在長凳上的房陵公主,再望向面沉似水的秦琬,忍不住向韓王太妃的方向靠了靠,卻不敢說話。
房陵公主雙手被捆,嘴巴被布堵住,狼狽跪在地上——她這一生,也沒有這樣落魄的時候,但此刻,充盈在心中的並不是憤怒,而是恐懼。
她一直覺得,大夏如今的情況,與她所知的大唐中宗朝也沒有什麼分別。江都公主除了沒有侵佔良田,賣官鬻爵外,安樂公主幹的事情,她一件也沒少幹,甚至直接插手朝政,左右天下。
就算在她的時代,女子也很少有這樣的,何況是男權社會的倒行逆施,冊立皇太女的異想天開?
所以,喬睿讓她與魯王府斷了聯繫,她表面上答應了,實際上卻沒有,而是瞞着喬睿,始終與臨淄郡公保持着一定程度上的聯繫。
秦綺本就是個溫馴的好妻子,對公婆孝敬有加,對姑嫂和睦慈愛,對下人寬容體貼,對兒女悉心教導,從來不擺公主架子。正因爲如此,喬睿防備了天下人,也沒有防備她,或許他內心裡是看不起妻子的,自然認爲她翻不起風浪來。卻不想想,當年秦綺身爲一介命運操控在嫡母手裡的庶女,尚且要自作主張地反抗,何況是如今的她呢?
她之所以沒有告訴喬睿,只因知道喬睿選定了六皇子,若非情況突變,斷斷不會隨意改變立場,但……睿宗登基後,中宗的兒女是什麼結局?支持他們的人又是什麼下場?就算,就算是皇帝的女兒,在這場浩劫中,又怎能倖免?
她怕,她真的怕啊!
可……
秦綺努力擡頭,充滿恐懼的眼神迎上了高處的秦琬,卻瞧不清她的表情,唯見一抹冰冷的玄色。
不是沒想過會失敗,可她到底是公主,還是江都公主的姐姐,江都公主怎麼敢……
“回殿下,人都到齊了。”
“行刑吧!”
伴隨着這聲命令,既長且厚的黑色木板,已經重重地打在了房陵公主秦綺的身上!
公主金枝玉葉,千金之軀,就是被罰,頂多也就是抄書,打手板,何嘗有過公然打板子的時候?何況房陵公主今天穿的衣衫多是淺色,不消多時,血跡就染上了下裳,行刑的人也下意識停了下來。
這些人打板子都是訓練過的,真要殺人,十幾板子下去,五臟六腑能全爛了,外頭還不顯痕跡。像這種一會兒就出血的,看上去嚇人,卻是很快就能治好的皮外傷——若非江都公主權勢太大,又鬧出了這樣的事情,就是這十幾板子,他們也是不敢打的。
秦琬見狀,冷冷道:“怎麼停了?繼續?”
聽見她這麼說,就算是陳玄,也有些踟躕:“殿下,已經見血了,再打下去……”不死也要去半條命。
“我說過了,不要停。”秦琬面無表情地說,“她敢毒害陛下,便當有這樣的準備。”
陳玄聽了,下意識覺得不妥——皇族應當有皇族的體面,就算是死,也多半是賜死。大庭廣衆之下被活生生打死,實在……可瞧見秦琬的神色,他心中嘆了一聲,不敢在問,而是傳令下去,繼續行刑。
常山公主秦織見到板子還要再揮,知道這樣下去,秦綺肯定沒命,終於忍不住,哀求道:“江都——”
“常山公主,認清你自己的身份,再開口說話也不遲。”秦琬冷冷地注視着秦織,目光銳利,如同刀鋒,秦織忍不住後退一步,似是失去了渾身的力氣,若非湖陽公主扶了一把,險些就要摔到地上。
秦琬看見了這一幕,卻沒放下心裡,只見她緩慢地在衆人身上打量了一圈,年輕的公主、妃嬪們下意識地有些瑟縮,縱是經歷了世事的老人,也爲這樣凜冽而森寒的視線膽寒不已,就聽見她的聲音,比堅冰更加寒冷:“你們若想再踏進太極宮,就不要閉上眼睛,更不要暈過去。給我清清楚楚,也清清醒醒地看着,膽敢謀害陛下的人,究竟是什麼下場!”
謀害陛下?
新蔡長公主本有些害怕,聽見秦琬這麼說,下意識地往房陵公主的方向看了一眼,卻被秦綺的慘狀嚇得立刻收回目光,只是在心中疑惑不已——不是說魯王……房陵公主是皇帝的女兒,怎麼與皇叔扯在一塊了?這是不是有些……匪夷所思?
不過也說不準,畢竟,房陵本來就是個愛情至上的人,當年會爲了愛情搶嫡親姐姐的夫婿,現在也有可能爲了喬睿背叛父親。
不光是新蔡長公主,別人也都是這樣想的——江都公主不可能無緣無故對房陵公主下此辣手,她說房陵公主謀害陛下,那房陵公主就肯定謀害了。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個對丈夫千依百順的人,所以這件事,肯定是喬睿主使的。
“扶風郡喬家,滿門抄斬。十歲以下的男丁與年過花甲的老者,流放嶺南,女眷沒入教坊,遇赦不赦。”秦琬看着秦綺漸漸沒了呼吸,冷冷地宣判,“房陵公主的女兒就不要去教坊了,到底流着一絲皇家血統,讓她們和家人一起上路吧!”
言下之意,便是喬睿與秦綺的兒女,不論年歲,一併處死。
陳玄應了一聲,秦琬再也不看已經沒了氣,變得血肉模糊的一眼,轉身離去,留給衆人的,也只有一個玄色的,孤高而漠然的背影。
新蔡長公主這才深深吐出一口氣,猛地發現自己已經把韓王太妃的手臂抓紅了,想要道歉,話卻凝在嘴邊,心中仍有餘悸。倒是韓王太妃,勉力笑了笑,本想關切兩句,想到方纔的血腥,竟是連話都說不出來,也明白宮人爲何噤若寒蟬了。
這些人心思如何,且不去說,秦琬處理完秦綺後,匆匆趕往大明宮,一下了步輿,就大步流星地往蓬萊殿裡走去,邊走邊問:“陛下情況如何?”
“陛下已經醒了,急着要見殿下。”內侍知秦琬在皇帝心中份量,討好道,“皇后娘娘說了殿下安然無恙,陛下卻一定要見到殿下才放心。”
秦琬冷漠的神色終於有一絲鬆動,她的腳步越來越快,呼吸也有些急促,不顧沿途跪了一地的人,也不管什麼禮節,徑直闖入內殿,見到父親半倚在牀上,母親坐在一邊,這才鬆了一口氣,頓覺雙膝一軟,在秦恪的牀邊跪下,輕輕道:“我,我杖斃了秦綺。”
做這件事的時候,心中沒有半點痛快,只有無邊痛楚,故她低下頭,淚水已然簌簌流下:“是我的錯。”
如果她不是自負一切盡在掌握,也不可能讓父親中毒。
沒錯,兵力的部屬,是在她掌握之中。就算秦炎不臨陣倒戈,魯王父子也是蹦躂不起來的,但毒藥……御醫說了,那是見血封喉的毒藥,誰都不知道陛下爲什麼能活下來,只能歸功於陛下洪福齊天,卻也加了個但是——就算毒大部分都解了,對身體的影響還是有一些的,畢竟,陛下的年紀已經不輕了。
因爲她的疏忽,令父親遭了這樣大的罪,她永遠也不可能原諒自己,永遠也不。
沈曼神色一凜,本想說秦綺罪有應得,秦恪卻衝她搖了搖頭。
知曉父女倆要說悄悄話,沈曼既溫柔又無奈地笑了笑,輕輕站起,緩緩走開,秦琬卻毫無所覺,直到一雙溫熱的大手撫上了她的頭,父親柔和的聲音傳入她的耳中:“這不是你的錯。”
“父親——”
“這是我的錯。”秦恪凝望着她,輕輕道,“處理朝政,本是我的職責,我卻不喜歡它,也不想面對它,就將重擔壓在了你的身上。”
不,不是這樣的,我——
秦琬心中有千言萬語,迎上父親的目光時,卻頓住了。
她忽然意識到,原來父親心底的愧疚,從來沒有散去。
從頭到尾,他都覺得對不起她。
年幼的時候,沒有足夠的物質來保障她的生活,在最該無憂無慮的年紀裡擔驚受怕;年輕的時候,沒有足夠的力量讓她嫁給喜歡的人,不得不接受政治聯姻;就算到了現在,也任性地將天下推到她的肩上,自顧自地追求風花雪月,詩詞歌賦。
他一直是這樣想的,所以無底線地縱容,無原則地寵溺。明明最討厭麻煩,最想要好名聲,卻會爲了她被人指責,對上那麼多人。
可我從來沒有怪過您,從來沒有,這是我的選擇,是我自己喜歡的……不知不覺,淚水已模糊了秦琬的雙眼,就聽見秦恪嘆了一聲,拍了拍她的頭:“裹兒,不要哭。”
這是他的錯,秦恪這樣想着。
年輕的時候,不懂得怎麼做父親,沒能等到父子冰釋前嫌的那一天,長子就那樣戛然逝去;漸漸成熟之後,想要做個好父親,卻錯過了那麼多孩子的成長;到了現在,終於能體會做父親的心情,年幼的孩子心裡,卻只有“陛下”,而非“父親”。
他曾怨恨過先帝的厚此薄彼,直到同樣的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才發現,原來他比先帝更加偏心。
明明有那麼多孩子,他卻只參與了其中一個的成長。所以,他雖然不能理解,他從未虧待過房陵,房陵爲什麼會毫無顧忌地對他下毒。但人都已經死了,他也不想繼續追究。
那只是一個應該死去,也已經死去的人,沒必要讓秦琬再煩心,甚至泯滅良知和人性,變得失去了自我,所以他嘆了一聲,才輕輕說:“對你的兄弟姐妹們來說,我怕是永遠也做不成一個好父親了,但,裹兒,至少……”他頓了一頓,彷彿下定了很大的決心,纔對女兒笑了笑,“至少現在的我,不像從前那樣,不管遇到什麼事情都無能爲力。所以,只要我有的,你都拿去。”
天下也好,江山也罷,你若喜歡,一切都給你。
一直壓抑在冷漠外表下的洶涌情緒,終於遇到了火星,秦琬再也忍耐不住,大聲哭了起來。
她素來冷靜自持,從來沒有這樣傷心。
人們都說,帝后不理朝政,江都公主大權獨握。這確實是她心中的期望,又何嘗不是父母以名聲爲代價的包容?
她從來沒想過,或者說,不敢去想,有朝一日父母會離去。直到秦綺呈上的毒點心戳破了她的夢,她才猛地發現,原來父母已經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