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勵和孫吉祥皆知事關重大,並不敢擺欽差的譜,星夜兼程,趕到弘農郡治弘農縣。
曹瑞和岑越知曉欽差要來,早就擺好了香案迎接,心中卻十分忐忑,不知發生了什麼事,驚動朝廷不說,派得竟是監察御史和內常侍,陣容堪稱豪華。待到這則充滿血腥意味的聖旨讀完,非但曹、岑兩個文武主官冷汗涔涔,旁的官員無不兩股戰戰,有些膽子小,卻又收過紀家賄賂的官員,已經站立不住,竟有幾個直接暈了過去。
曹瑞做官二十餘年,已升至一方郡守,仕途不可謂不通達。這位年將半百,精力健旺的官員面上不顯,心中已將魏王罵得狗血淋頭——若非你橫插一腳,我怎會顧忌到紀家與你之間的關係,平日對他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現在好了,竟有這樣的禍事!
岑越想得也是一樣,他這等練兵的武將,尤其不好與世家、鄉紳有什麼來往,流民大舉逃難,世家願意收留,不令當地治安變差,他也就不管這些了。他是吃飽了撐的纔去干涉世家收容流民,萬一流民生變,他擔當得起?誰不想保住自己的烏紗帽?如今聽說紀傢俬自開礦產,心思早遠得十萬八千里,一個勁想,這些年來了多少流民?紀家需要這麼多礦工麼?莫非這些流民……成了部曲甚至死士?
光是想一想那種可能,岑越便有種人生極爲灰暗的感覺。
孫吉祥何等伶俐的人,知曉秦琬派他來做什麼,立刻出言道:“下官出發時,太子殿下和郡主殿下還道,諸位大人忠心爲國,必能將此事辦得妥妥帖帖,不使民衆生亂。”
拓跋勵雖不滿孫吉祥插話,卻明白對方代表的意義與自己是不一樣的,果然,許多人一聽孫吉祥這麼說,立刻像活過來了一樣——這意思是不打算追究他們啊!那就好!那就好!連忙請兩位欽差入席,爲他們接風洗塵。
酒宴並不豐盛,也沒有鼓樂,更沒有陪酒的女子,卻恰恰和了拓跋勵和孫吉祥的心意。
他們辦得是人命差事,又不是巡視官員治下,確實不宜太過鋪張。但不參加也是不行的,若是拒絕這一過場,弘農郡的官員們必定以爲朝廷對他們很有意見,欽差纔不敢與他們走得近,慌亂之下,什麼變故都難以預料。
反正郡主說得是第二天再去楊家宣旨,今天休息一下也無所謂,岑越不是已經派兵去控制紀家了麼?
弘農郡的官員們沒負擔了,弘農楊氏的塢堡內,氣氛卻十分凝滯。
楊家家主的書房內,白髮蒼蒼的楊延和楊綿兩兄弟面色沉鬱,過了許久,楊延方問:“三族?”
他是弘農楊氏的家主,也是大義公主的嫡親兄長。他年少的時候,弘農楊氏煊赫非常,比洛陽裴氏都鼎盛幾分。他是眼睜睜地看着這個家族如何站錯了隊,如何沉寂下去,如何犧牲了自己的親妹妹,尚且沒有辦法挽回半分頹勢。
於是,心不甘,氣不順,意難平。
楊綿並不是楊延的親弟弟,而是他的堂弟,但他的父母一直在外地做官,他養在祖父祖母身邊,與堂兄一道長大。一來二去,感情極好,竟壓過了楊延嫡親的弟弟,成了弘農楊氏的第二號人物。
聽聞堂兄不甘的詢問,楊綿嘆了一聲:“誅三族。”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楊延想到紀家慌慌張張殺了特使之後再跑來求助,便覺煩心,但還有些不明白,“這些日子也沒發現朝廷的探子,朝廷究竟是從什麼地方捏到的證據?”
早在得知出事後,楊家就做好了準備——開礦這件事是瞞不住的,但楊家隱瞞不報的礦產不止一處,就在新安縣的另一頭,也有楊家一處礦脈,是一座銀礦,產量不是很豐富。所得的礦砂兌成錢,也就比工費高出那麼幾分罷了。
這樣的礦,弘農楊氏不怎麼看得上,但本着蚊子再小也是肉的想法,一直沒停止開採。反正流民多,活生生的勞動力,死多少都不心疼。此番紀家出了變故,楊家第一個想到得就是引導朝廷探子往銀礦查,至於石炭礦這裡,來多少人死多少,堅決不允許有任何失誤。若是運作得好,朝廷來查,弘農楊氏頂多擔上一個隱瞞不報的罪名,輕鬆揭過,紀家謀財害命,死有餘辜,但楊家不倒,豈會保不住紀家的血脈?
弘農楊氏對礦山也是下了死工夫的,那座破廟,看似小乞兒在裡頭分食雞塊,十分歡脫,實則佈滿了楊家家丁,個個手持弓箭,一旦察覺到窗紗上有影子,便直接射擊;礦山的另一頭通道上,派了精銳家丁把守;比較陡峭,需要攀援才能上去的地方,也在頂端種了極多蔓藤,始終派人盯着,一旦蔓藤動了就先用點力,再輕輕一鬆——探子竭力從山下爬上來,眼看就快要到峰頂了,必定會放鬆警惕,瞧見蔓藤,哪有不抓的道理?
就連樹木茂密,一般人不會打那經過,唯恐蛇蟲盤桓的地方,弘農楊氏也極留心地在離地三五寸的地方繫了韌性極強的蛛絲,一旦踩上,先是會被黏着。雖然踩幾下,掙斷它就沒事,但遠處繫着的鈴鐺就會響。
不僅如此,楊氏還暗中召集了所有叫花頭兒,閒幫中的老大,允了他們錢財,讓他們盯着縣中之人。一旦發現有人打聽消息,立刻記下,先鬆些不緊不慢的消息過去,再把他們誘到銀礦那頭……
明明一切都計劃得非常好,也沒見什麼動靜,朝廷怎麼忽然就動手了呢?哪怕紀家只是富戶,對朝廷來說只是微塵一般的存在,也沒有隨便誅三族的道理,尤其是如今聖人龍體微恙,太子監國,就更不能輕舉妄動了。除非朝廷捏到了十成十的證據,一甩出去,大家都只能說紀家有反意。唯有如此,才能這般雷厲風行。
楊家的策略當然是沒問題的,這些防備探子的手段亦是出挑,如不是家中收留了些綠林人物,好吃好喝地養着,瞭解道上的事情,也未必能籌劃得這麼周密。但壞就壞在,綠林的人謹慎,常青更謹慎。至於那些綠林中的手段嘛,常青在血影與張熊鬥智鬥勇的時候,早學了個七七八八,還青出於藍。
這就像一個積年的老扒手,跑去摸賊王的口袋,後果如何,不問自知——常青也沒想到弘農楊氏會設蛛絲金鈴。他只是想了一下,如果自己來佈置,不準旁人上山,他怕是會在能走路的地方都埋上陷阱,一腳踩下去就上不來的那種,比如在陷阱裡埋點尖刺什麼。出於這等考慮,他才以樹爲路,哪怕樹上經常睡着懶洋洋的蛇。
麻煩歸麻煩,總比露餡好吧?
楊延和楊綿當然想不到世間竟有常青這等奇異之人,更不清楚血影衆人完全是當着紀家管事的面打聽紀家事情的,若是知道了,他們定會吐血三升,嘆道“時不我與”。正因爲不知道,所以他們很自然地轉向了另一種可能,狐疑道:“莫非……有人泄密?”
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氣和朝廷作對,更多的人只求一場富貴,做個安逸的富家翁,並不想參與這件事。礙於姓氏和血脈,明白一旦起事,自己肯定逃不脫,總要另謀生路。再有便是,楊家不得聖人歡心,按照太子孝順的性子,估計他繼位了,楊家也沒什麼希望。都說富貴險中求,有些人求富貴的方式是拿命去賭,有些人卻喜歡踩着別人的屍骨上位。
楊綿聽了堂兄的話,心中一緊,忙道:“此事極爲隱蔽……”
鐵礦和石炭礦的發現、開採,都是極機密的事情,石炭礦若不是紀家發現的,怕他們有後手,亂嚷嚷,何至於讓紀家分一杯羹?魏王派人過來的時候,他們還提心吊膽了好一陣子,幫着紀家糊弄,總算把人給弄走了。
這樣重要的事情,哪怕是枕邊人,也是說不得的。就是嫡親的兒子,若不穩重,也不能告知。事實上,楊家知曉鐵礦所在的,除了在座的兩人和幾個絕對忠誠的世僕外,便是兩人最看重的嫡長子了,旁人一概不曉。
在這種情況下,說有人泄密,誰最可疑……楊綿爲了把自己摘出來,眉頭一緊,便道:“我忽然想到一樁事——流民的數量,雖不能知曉大概,但咱們收了多少人進來,族中某些人怕是心中有點數……”
楊延神色一凜:“你的意思是——”
楊綿揣摩到了這位堂兄的心意,不敢多言,只道:“咱們傢俬自開了多少土地,瞞得過外人,卻瞞不過自家人。”同樣,開墾這些土地需要多少奴僕,有心人自然知曉,見到你們要的流民遠遠比需要的多,怎麼可能不懷疑?他的這一番說法,很符合楊延的胃口,也正是楊延的想法。弘農楊氏一向以膏粱之姓自詡,眼見裴家、姜家等齊名的家族炙手可熱,自家卻很不像個樣子,族中的長輩對楊延非常不滿,認爲他們沒有能力支應門庭。小輩們也多有怨言,覺得楊延這一支站錯了隊,害得他們的仕途也不順暢,官位遠遠與家族地位不符。加上楊延雖是從二品的待遇,卻只領了一個光祿大夫的散職,爵位也沒爵位,如何能讓族人敬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