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隆二年的正旦,要比元年來得熱鬧。
元年的時候,新帝雖改元登基,到底惦記着先帝,心中悶悶不樂,不願張揚。臣子們體察上意,一應事務雖不儉樸,卻也不奢華張揚,今年卻不一樣了——遼東大勝,涼州亂平,本就是值得大肆慶賀的喜事。帝后又欲掃除蒼梧郡公叛亂帶來的陰影,決意大辦,衆人豈有不應之理?
男人們重視新年朝會,女人們的心則更加火熱。
本朝已經十餘年未有太后、皇后了,諸妃雖共同打理後宮,卻沒人敢在這種場合擺譜。內外命婦,只要走完流程,就能回家,如今卻不一樣。不管是妃嬪、公主還是有品級的夫人們,無不要在皇后身邊奉承一天。直到皇后發話,令她們回家,這些人才可以回去。
如此一來,累肯定是比之前累的,但能陪着皇后說話,甚至在清寧殿有個落腳的地方,就已經是難得的榮耀了。誰又會因爲嫌累,就把這份體面往外推呢?再說了,就算不陪皇后,你以爲你就能回去麼?清寧殿內好歹還是溫暖如春的,要是在殿外站着,吹一晚上寒風,誰會好受?
先帝纔沒一年多,太妃並不好出席這種場合。如今後宮之中又無三夫人,唯一居於四妃之位的李惠妃不善言辭,九嬪年紀輕,閱歷也不足,面對這種大場面,略有些膽怯。倒是諸公主,本朝公主本就尊貴體面,尤其是當利長公主與新蔡長公主;前者一直是先帝最愛的女兒,皇帝繼位後,也施恩於長姐,冊了她做長公主;後者與江都公主走得近,蒼梧郡王叛亂的時候,她想也不想,第一個帶着公主府的甲兵趕到,帝后承了她的情,也趁着過年,給她加了一級,凌駕於其餘姐妹之上。
沈曼的身子雖慢慢調養回來,已經好轉不少,到底不如年輕時。平素尤可,一到這等大場面便有些乏,偏偏唯一的女兒又在前朝幫着皇帝主持盛會,大宴羣臣。自己身邊既無嫡親的女兒承歡,也沒有嫡親的兒媳婦湊趣,外孫女年紀又太小,這等場合,恐驚着她,並不會帶她來。就算再多的人變着法子奉承,得意之餘,沈曼也覺得心裡空落落的。
換做旁人,可能會推說身子乏了,提早結束,沈曼卻然。她性子倔強,並不願讓人胡亂揣測,說話之餘,也不忘觀察四周,目光自然而然地就落到了盧昭媛的身上。
這一瞧,便令她添了三分不悅。
盧昭媛看上去倒是安分了不少,人也更和煦了,這樣的場合,她也能耐住。但沈曼注意得不是她這個人,而是她面前擺着的東西。
沈曼知道多少雙眼睛盯着自己,並沒有給誰厚待,一切都按規矩辦事。九嬪的份例都是一樣的,幾碟果脯,幾份糕點,份量沒多少,但大家來這裡也不是爲了吃的。故沈曼看得很清楚,同樣是沒動過的糕點,盧昭媛的那一份,糖霜要灑得多一些——旁人都是薄薄的一層,她的那一盤,糖霜卻將糕點覆滿了。
這樣大的場合,沈曼又早早派人盯緊了,不允許出一絲錯。宮人們早被前端日子的血腥清洗嚇壞了,恨不得剖出心來表忠誠,互相之間也都盯着,盼着有人真心懷不軌,自己好告發對方,將功贖罪。這等情況下,斷不可能有人動手腳,那麼,唯一的解釋便是,下頭的人知曉盧昭媛喜歡吃甜食,有心巴結。
這就是有寵和無寵的區別了,無寵的妃子,哪怕份例擺在那兒,雖不至於被剋扣盤剝,也全是別人挑剩的。服侍的人也未必盡心,都想往高枝上攀。有寵的就不一樣了,哪怕你不籠絡人心呢,底下人也會變着法子討好你。
沈曼很清楚,宮裡不同別的地方,在宮裡,想要往上爬,只能把別人踩下去。所謂的清靜,那是要有一定的地位做依傍的,沒地位卻想求安寧的人,便要忍受着苦日子,一旦遇到事情,旁人要推你出來頂罪,你也一點辦法都沒有。
論心機,沈曼未必就有這些人強,畢竟她做錯事,後果一般不會太嚴重,這些人則不然,一個不慎就可能丟掉小命,自然要更加小心謹慎。這一點,沈曼早就明白了,她所依靠的是她上位者的優勢,簡單地說,就是她捏着這些人的性命。所以她不需要投靠她的人多聰明,只需要絕對的忠心。
這也是沈曼瞧不起盧昭媛的一點。
盧昭媛有點小聰明,便以爲天底下無人能勝得過自己,喜歡施小恩小惠拉攏別人,真要自己倒貼,她反而會覺得你很可疑,並不會用你。衆人發現這一點後,便不會一開始就貼上來,而是想辦法令她注意到自己的存在,在她的恩惠下感激涕零,方會順理成章地投向她的羽翼。可笑盧昭媛還自以爲手段高明,卻不知真正令她炙手可熱的,並不是她所謂高明的心機手段,僅僅是她生了一個好兒子罷了。
下人有心巴結的待遇,沈曼也是享受到了的,卻未必有這些人對盧昭媛用心。因爲他們對她是敬畏,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對盧昭媛則有心討好,爲此使盡了渾身解數。這令沈曼極爲不滿,更看盧昭媛不順眼——這等行爲彷彿在提醒着她,縱然將來她做了太后,盧昭媛只是個太妃,下人們對待她這個太后,就未必有對待身爲皇帝生母的太妃盡心。
甚至,如果她死得早,這個哪一點都不如自己的女人還能被封爲太后,與自己並駕齊驅,生的時候享盡榮耀,就連死,都能與她平起平坐,一同沉睡在秦恪身旁。而她的愛女,也是唯一活下來的孩子秦琬,明明做了那麼多,也遠遠不如這個女人的兒子尊榮,不得不跪在他的腳下,任由他操控命運。
光是想到這些,沈曼心中就生出難以言喻的殺意,旋即又被她壓下。因爲她知道,這是註定的,哪怕沒有盧昭媛,也有鄭充容,或者其他的女人。只要她沈曼沒有親生兒子上位,就無法改變這個事實。
雖明白這個道理,但沈曼的心卻如同被火燒一般,整夜都睡得不安穩,凝視着丈夫的睡容,輾轉反側,直到天亮。
好容易熬過了最忙的幾天,母女倆有機會說悄悄話,沈曼才說:“裹兒啊,你說今年冬天是不是太冷了些?”
秦琬對母親一向留心,聽沈曼的語氣,就知道沈曼的心情非常不好,焦躁之中甚至帶了幾分殺意。
聯想起這幾天沈曼沒什麼胃口,雖說正旦不好明着發作人,但尚食局已經有十七八個主膳都被暗暗換下去,就連尚食局的奉御、直長等人都被皇帝數落了一回不盡心的事,再想想這情況是什麼時候開始的,秦琬差不多已將事情猜到七八分,不疾不徐地說:“今年確實冷了些,雪也下得比往年多。裹兒已做好準備,伯清也派金吾衛注意長安周邊,斷不會有人在街頭出什麼事。都說瑞雪兆豐年,來年能有個好收成,也是喜事一樁。”
沈曼見女兒不贊同,反倒勸她行善積德,想到自己夭折的兩個兒子,尤其是長子,心地也如秦琬一般寬厚,又是難過,又是安慰:“你未雨綢繆,倒是想得很周到,但你還年輕,有些事情未必就如你想的那樣。”
母親是什麼意思,秦琬已完全明白了——沈曼想借着這個冬天,讓盧昭媛“病倒”,然後纏綿病榻幾年,順理成章地死去。這樣一來,就算秦政想親近生母也不行了,只能依靠嫡母。更何況幾年下來,秦政也能接受母親病死的事實,哪怕他要查真相,沈曼也有合理的解釋。畢竟有當年宣賢妃爲了齊王的前途,含笑赴黃泉的前例在,自己要死,也怪不得別人。
若是對付別人,以沈曼的手段,自然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覺。但盧昭媛不同,那麼多人將她當做未來皇帝的生母,若沈曼真做了這樣的事情,將來……討好皇帝和討好太后之中選哪個,而且這對母子還不是親生的,怕是九成九的人都會選前者,尤其是手上還握着這麼一樁天大的秘密的時候。
對於所有人都沒將她當人看的事實,秦琬憤怒過,但最後,她平靜地接受了。
別人的想法,與她無關,她只需走自己的路就好。
她心中潛藏的願望,現在的沈曼未必能接受,故秦琬微微一笑,只道:“我現在雖年輕,但十年、二十年後,豈會成熟不起來?”秦政與她有着整整十六年的年齡差距,別說十六年,只要給她十年,她就可以將四境都護換成自己的人,將南北兩府中最精銳的部隊牢牢控制在手裡。秦政只憑一個皇子的身份,憑什麼與她爭?
別說皇子了,這個世上不明不白死掉的皇帝還少麼?更何況秦琬絕不會給秦政任何機會。
這是我的江山,用盡心血,努力維護,你憑什麼奪走它?就因爲你是男人,而我是女人?你可別忘了,在“男女”的前提下,我們都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