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琬站在書房門口,靜靜地看着秦恪從桌子上一堆本子中左挑右選,時不時詢問裴熙,裴熙便回答兩句,不知道的人還以爲他們在研究什麼軍國大事,實際上……她心中嘆了一聲,輕輕敲了敲木門,見父親擡頭,便道:“陳四娘說了一出新故事,阿孃聽得入了神,已賞了三回。”
三年前,沈曼掙扎着生下了一個兒子,因不足月,懷胎時又幾經坎坷的緣故,這個瘦得如小貓一般,哭聲都沒力氣的男嬰才活了七個時辰,就徹底沒了氣。
兒子的離開似乎帶走了沈曼大半的生氣,若非秦恪始終如一的關心,裴熙傾力相助,又有秦琬在一旁小心侍奉,以及孫道長的香火功德因果輪迴學碩,沈曼八成連活下去的想法都沒了。
爲了唯一的女兒,沈曼一碗碗苦藥灌下去,不顧一切地掙命。秦恪怕她鬱結於心,就託裴熙幫忙收集民間故事,選些能讀會寫的人來潤色一二,或者乾脆讓他們來寫,再讓孫道長收留的六個孩子中,唯一一個女性陳四姐來演繹,將對孫道長一系的“推心置腹”進行到底。
陳四姐容貌平平,卻有一把好嗓音,嘴皮子也利索,加之秦恪、秦琬和裴熙時不時的作陪,沈曼的臉上終於多了幾分笑容。
秦恪對妻子愧疚甚深,聽見她今天心情好,縈繞在他眉間的鬱色也散開些許:“今兒說得是什麼故事?”
漫長的等待消磨了秦恪全部的銳氣,幼子的死亡給與了他致命一擊,如今的皇長子殿下,明明還未至不惑之年,鬢角已有了星星點點的白髮。
他不再渴盼,不再祈求,甚至不再報以任何期望。對唯一的嫡女,也做好了將她託付給裴熙,爲她尋個好去處的準備。
與日漸消沉的秦恪相比,裴熙雖在這偏僻之地蹉跎三年,桀驁意氣不減。盛張女樂,飲酒作樂這些世家子的通病姑且不去說,時不時陪秦琬讀書習字,與秦恪夫婦琢磨些香火功德,神佛報應,他居然也幹得津津有味,還頗有成就感。
至於在這一過程中,他對秦琬抱怨了多少回,將人情世故抨擊得何等一無是處……秦琬覺得,還是別告訴阿耶的好。
想到這裡,秦琬看了看有些不耐的裴熙,再望着父親,決定用最簡潔的言辭將故事梗概重複一遍:“貧寒的書生進京趕考,途中遇上名妓,二人傾心相許,卻遭遇無數阻礙。名妓將體己泰半贈予書生,資助他趕考。待書生高中,將名妓贖身,名妓與書生做了半月正頭夫妻就不辭而別,留書讓書生迎娶高門貴女。”
秦恪點了點頭,等着下文,就見秦琬笑了笑,說:“沒了。”
聽她這樣說,秦恪還當她沒聽完就過來了,剛打算說一兩句,就聽見裴熙點評道:“寫這本子的,倒是個頗有體悟,知曉世情炎涼的。”
說罷,他輕輕一笑,一如往常般帶了些指點江山的味道:“大夏推行科舉多年,時至今日,終於深入人心,十個故事倒是八個是說貧寒舉子的。”
秦琬心有慼慼然,點了點頭:“若不加上最後那段,便再好不過。”
秦恪還當女兒喜聚不喜散,熱愛大圓滿,失笑道:“你當這是之前的本子,書生娶得是富家小姐,官家之女麼?我朝律令,良賤不婚,名妓若嫁給書生,書生的功名就得丟了,兩人還得杖八十,徒二年;若她留在書生身邊爲妾,有這麼個深情厚誼,義薄雲天,有手段有美色又有心機的主兒在,哪家父母願意將女兒嫁給他?雖說妾任由主母打罵轉賣,但……縱下嫁舉子得多半是庶女,也沒這樣磕磣法的。”
對父親的教誨,秦琬自是微笑聽從,裴熙望着秦琬,揚了揚眉。
秦恪沒聽懂秦琬的言外之意,他卻懂了。
太祖創科舉制,世家也不是笨蛋,故科舉推行得十分艱難不說,世家往往也藉此機會許配庶女,爲自家拉攏人才。士子們呢,縱然中了舉,也被世家、勳貴子弟壓着,出頭艱難,借姻親上位乃是最好不過的選擇。
若有朝一日,士子中舉即可堂堂正正入朝爲官,不需百般鑽營,也沒太多舉子蹉跎歲月,到最後都是個不入流的流外官,那纔是皇室聲威得以鼎盛的時候。
別人看話本子,看得是悲歡離合,世情百態;秦琬看得卻是皇權與世家的爭鬥,人心的取捨與渴求。
裴熙當然不認爲這是秦恪教得好,他只認爲秦琬的天賦好,當然,自己的影響也得算一半功勞。
秦恪不大讚成女兒看這種市井流傳的話本,唯恐女兒被情愛所迷,移了性情。沈曼也擔憂這一點,縱喜愛女兒陪着自己,由她陪伴一會兒,也會找理由將她打發走。故一遇着機會,秦恪就要對女兒說幾番大道理,總歸是身份特殊,皇室血脈尊貴非凡,不可輕許他人之類的話語。
這一次,他本再說幾句,忽聞倉促卻十分有力的腳步聲響起,不由循聲望去,便見趙肅急急走來,到書房門口停住,行過大禮後,一貫沉穩的面上竟有幾分喜色:“大郎君,天使來了!”
三年前險些遇刺的驚險始終在秦恪的腦海中揮之不去,趙肅的沉穩、果斷和勇武亦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是以趙肅傷一好,秦恪就將戍衛之事悉數交予他負責,就連週五從折衝府借來的兵士,與他打過幾場之後,對這位趙九郎都是服得很。趙肅也不負秦恪所託,一掃之前的頹唐之氣,將秦恪一家守得滴水不漏,被秦恪誇獎過許多次也罷了,竟得了裴熙一句贊,可見難得。
從趙肅嘴巴里說出來的話,自不可能是什麼調侃,秦恪霍地站起,震驚之色溢於言表,忍不住問:“當真是天使?”
他仔仔細細地打量着趙肅,就見趙肅喜氣盈腮,重重點頭:“確是天使,不僅如此,來人自稱姓沈,是沈娘子嫡親的侄兒!”
沈淮,居然是沈淮來了!
既是如此,那就不可能是賜他一杯毒酒,而是招他們回去了!
秦恪脣角的弧度慢慢擴大,眼角卻有了淚痕。
似哭似笑,端得怪異。
秦琬自然也是歡喜的,但她自小在彭澤長大,哪怕父母說一千,道一萬,將長安的繁盛說了個遍,她心中也沒什麼概念,便存了一絲理智,爲避免父親失態,提醒道:“阿耶,咱們快去告訴阿孃這個好消息!”
被女兒這麼一說,秦恪如夢初醒,急急往門外走去。秦琬正欲跟隨,想到裴熙說三年就是三年,當真是神機妙算,鐵口直斷,下意識往他所在的方向看去,卻見裴熙神情淡淡,攏了攏衣襟,沒什麼喜氣,不由奇道:“旭之哥哥?”
裴熙見狀,笑着搖了搖頭,說:“以後斷不可這樣稱呼我啦!至少這一路不行。”
聽他這樣說,秦琬稍稍一想,不由駭然:“你是說……可,可……”
“大郎君遇刺,三年後聖人才知曉這一消息,我怎能全身而退?”談及性命攸關的大事,裴熙依舊傲慢而從容,“我若不一路坐着囚車,由人看着回去,聖人的臉面往哪擱?”總不能直接告訴世人,裴熙送了摺子,卻被上頭扣下了吧?
無論幕後黑手是誰,在明面上,這件事,註定是裴熙的失職。
這,便是皇室一貫的做法。
內裡再兇險,再腥風血雨,對外也要一律抹平,父慈子孝,一排和樂。就像戲本子裡寫的一樣,聖人永遠是不會錯的,錯得是矇蔽聖人的奸臣。只要除了奸臣,爲忠臣平了反,聖人依舊是完美無缺的聖人,被人歌功頌德,祈求他萬歲萬歲萬萬歲。
秦恪見他們沒跟過來,便回過頭,招呼道:“裹兒,旭之,怎麼還不過來?”
不等秦琬說什麼,裴熙淡淡一笑,利落起身:“這就來。”
秦琬盯着他的背影,神色複雜到極點。
對裴旭之來說,皇室是君,他是臣,故諸皇子的爭奪牽連到他,永遠只會是他錯,那我們一家呢?對外人來說,我們是君,可對聖人來說,這全天下的每一個人,都是他的臣子,除了遠近親疏外,沒有太大的分別。
既是如此,與其用血脈相連,能名正言順奪取他椅子的自家人,還不如用沒有血緣,註定只能做一輩子臣子的外人。
阿耶明明沒有錯,但聖人爲了太子,硬生生聽信了一個拙劣的,誰都知道是攀扯污衊的謊言,讓他們一家在外流放了十年。偏偏他們還不能有任何怨懟之言,否則就會有性命之危。如今聖人好容易想起了他們,他們必須對聖人感恩戴德,用十二萬分的熱忱和孝心去回報聖人的寬容體恤,這豈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再沒有哪一刻能像現在這般,讓秦琬認識到聖人的絕對權威,正因爲如此,她的喜悅被衝得半點不剩,手腳已然冰涼,但她的心卻如野火過境,熊熊燃燒。
那是一種……對權力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