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青帶着十幾個血影的兄弟,星夜兼程,快到弘農郡後,與玉遲的商隊匯合,充做護衛,往新安縣而去。
紀家一事,本不用他來探查,奈何秦琬對麗竟門的辦事能力有些信不過——身爲探子,竟會被人一鍋端,連半絲消息都傳不出來,與常青的能力何止差了十萬八千里。新安紀家的事情透着詭異,要是打草驚蛇,那可就不好辦了。
常青知秦琬對此事的看重,不敢有絲毫怠慢。眼見再過一段就到了新安縣內,常青沉了聲,鄭重道:“這地方的人怕是會盯着外鄉人,咱們莫要露出絲毫不妥,這幾天就在新安縣內轉悠,不要打聽紀家的任何事。謹慎身邊的人,若是有什麼地痞無賴,遊俠混混或者小乞兒跟在你們身旁,萬萬要小心了,不能對他們動手,更露出馬腳。”
血影的人都是跟了他許久的,如今又是爲秦琬辦的第一場事,卯足了力氣要做好,自是連聲應下。
比起兄弟們的謹慎、小心又躍躍欲試,常青的眉頭卻擰了起來。
他是做慣了這些活的,自然明白,新安紀家必定有貓膩,但麗竟門使者之死,卻有兩種可能——一是紀家人自己無知,認爲人死如燈滅,斬草除根即可,不明白此事會帶來的可怕後果;二便是有人精心謀劃,爲隱藏要事殺人滅口,哪怕驚動朝廷也再所不惜。
若是前者,許還在能控制的範圍內,若是後者,便不是他能管得到的事情了。正因爲如此,此行斷不能有絲毫疏忽,應以謹慎爲要。
玉遲爲了打聽家人的消息,十幾年前商隊便從西域來往於關中、關東,在秦琬的支持下,商隊還到了江南和嶺南。弘農郡是物產豐富的大郡,新安縣也不是什麼貧瘠的地方,商行的掌櫃每年都打點好了上上下下,官府們樂見有這麼一支商隊在,尤其聽說商隊的主人與東宮關係莫逆,更不敢蓄意刁難。百姓呢,都習慣了有這麼一支大商隊,來的時候帶着胡人的香料、金器和許多小玩意,去的時候帶着江南的絲綢、瓷器、茶葉,一路走走停停,販賣些貨物,再補充些當地特產。
他們這一行人的來意,也只有商隊首領知道個大概,對外公佈得是東家說了,這一路不算很太平,特意派幾個壯漢來護持,順便在幾個臨近的郡縣看看,能不能買房置地,縱只能買幾畝茶園也是好的。
大夏天朝上國,多得是外人願意來中原定居,長安的居民中就有極多胡人居住,洛陽也有不少胡人,這理由本就正當。何況洛陽周邊地區富饒,多糧倉,百姓活不下去,往往會成羣結隊地趕往這裡。一旦餓紅了眼,淪爲山匪也是尋常,好在洛州兵精將廣,洛陽又是東都,只要流民不攻打縣城或者世家莊園,沒造成太大損失,就能壓得下來,當地官員不會向朝廷上報。畢竟,武將雖是要人頭立功,文官卻是要當地治安良好,才能升官的。洛州位於中原腹地,並非四境,武將的勢力遠遠不如文官,不敢明着與文官爭鋒。
這裡頭的貓膩,當官的清楚,當地百姓清楚,他們這些行走四海的商人更清楚,唯獨瞞着太極宮裡的九五至尊罷了。或者說,那一位也明白,不過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要不鬧出大亂子就成。
無論如何,商隊中多出十幾個膀大腰圓的壯漢總是好事,走山路也覺安全。血影衆人又是不差錢的,有意籠絡下,很快與商隊的人稱兄道弟起來。
常青冷眼觀摩了幾日,示意自己的屬下與商隊中一個叫做賀託的胡人混熟。
賀託金髮碧眼,身材高大,鼻樑高挺,眼窩深陷,皮膚白皙,無疑是最典型的胡人長相,落在多爲漢人的商隊裡,特別顯眼。
他原本的名字當然不是這個,“賀託”就和“玉遲”一樣,是爲了在大夏經商方便才起的。而他的漢話也學得很溜,正宗的官話,聽上去就和從小生長在長安的胡人一樣。在商隊的地位更是不低,跟着玉遲的時間也很久,之所以沒混得特別好,定在一個地方做大掌櫃,要受奔波之苦,至少有一大半原因得歸在他好酒,容易誤事,又喜歡吹噓上,小部分原因纔是他本來就喜歡四處闖蕩。
常青琢磨了一下商隊的人,心道紀家若是草木皆兵,十有八九*會對外鄉人特別注意。他們這一行人浩浩蕩蕩地進城,哪怕許多都是熟面孔了,紀家也會擔心他們帶了人,沒道理不來探口風——一兩輛車的小隊伍遇上大商隊,交點錢求一道走,本就是極尋常的事情。
賀託的外形如此顯眼,許多人看着新鮮,沒事還要找他說兩句話,何況他的弱點也擺在那裡呢?既然往來這條道上快十年,沒道理紀家人不知道。
與其鬼鬼祟祟,倒不如引蛇出洞。
在常青的示意下,商隊倒有好些血氣方剛的男子要去那瓦肆勾欄“消遣消遣”,前方是溫香軟玉,各色美人,杯中盛滿美酒,很多人樂得不行,喝着喝着就抱着美人去了房中。賀託眼光比較高,看不大上新安縣勾欄中的姑娘,他又是胡人,還是比較喜歡**胡姬,就與常青等人大口喝酒,高談闊論。
酒酣耳熱之際,大開的房門過道前,兩個醉漢在姑娘的攙扶下慢悠悠地走過來,冷不丁瞧見賀託,愣了,隨即便高興起來:“賀老弟,你是什麼時候來的?”
常青舉着酒杯,默不作聲地看着這兩個“醉漢”,見他們看似東倒西歪,實則步履沉穩,便知重頭戲來了。
賀託已經有些醉醺醺的了,見了這兩人,辨認了好一會兒,才說:“你是……哦,張管事,王掌櫃,好久不見了!”
張管事笑呵呵地走進來,寒暄之下,大包大攬,將今兒他們的花銷一併給結了。不要錢的酒麼,喝得更是高興,眼見大家都喝得差不多了,張管事與賀託推杯換盞,極是自然地問:“賀老弟,你們這次又帶了什麼好定西來?”
“咱們東家發了話,這次帶的好東西,多!”賀託已經有些大舌頭了,仍不忘吹捧自家商行,“咱們東家,你是知道的,西域第一商賈!好幾個國王都授予了爵位,先認識了蘇都護,又走了廣陵郡主的路子,如今正在東宮任職!你說,天底下有幾個商人能這樣,你說是不是?”
張管事不住點頭,這一次倒是真心實意的羨慕——商人的地位一向很低,經了商的人再做官那是不要想的,朝廷爲了臉面也不會容許這種事情發生,只能寄希望於族人或者下一代。玉遲能做官,完全是託了他有好幾個國家爵位的福,勉強算是“西域貴族”,封他做官,屬於“歸化”,士大夫們才同意。
賀託被張管事吹捧,更是飄飄然,彷彿做了官的是自己一般。這也是常態,東家地位提高,他的地位也水漲船高,故他鼓吹得更是有勁,反反覆覆就是東家多添了貨物,這次他們商隊更大,護衛更多,等等。
張管事試探良久,王掌櫃和隨行的人也留神打量這些護衛,發現生面孔雖多,但與賀託都很熟的樣子。賀託也說了,他們這次貨物多了,護衛也多,沒什麼不對勁,便將心思放在幾家跟着商隊的人上頭,一一打聽熟了,這才笑呵呵地繼續喝酒。
他前來試探,血影的人在常青的示意下,也問一旁的商隊護衛:“這人是誰啊!這麼豪爽?”
“哦,他是紀家的大管事。”護衛很自然地說,“紀家開着新安縣最大的生藥鋪子,最好的大夫也都是他們家的人,走出去誰都敬着三分。”
衆人會意點頭。
誰沒個頭疼腦熱的時候呢?藥材、大夫都捏在人家手裡,當然要禮遇一些。
常青聽了,忽道:“大夫都是他們家的人?不是還有世家麼?”
此言一出,護衛們便笑了起來:“世家的大夫,豈會現於人前?”許是瞧見常青“不懂事”,像個愣頭青,又見他生得一副忠厚老實的模樣,幾個半醉半醒的人也就開始說起弘農郡的世家、富戶來,紀家的人聽了,見他們不過湊熱鬧,何況護衛們說得也都是好話,譬如“樂善好施”,“與他們交易,價格都極公允”之類,也就自豪地笑了笑,並不當回事,卻不知常青心中飛快盤算起來。
短短一番談話的功夫,他已經打聽出來,紀家對買房置地並不是特別熱衷,反倒特別喜歡買荒山野林種植藥材。不在田畝上與人發生衝突,無疑少了許多是非,新安縣的富戶不止一家,沒落的卻撐着架子的世家也有好幾個,隨意與其中一家有齷齬,哪怕苦心經營,也未必會有現在的好名聲。他對“荒山”這兩個字太敏感了,一聽見這一節,腦海中便浮現出一個念頭——莫非這裡也有玉脈,才令新安紀家不惜行兇殺人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