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平九年,註定不會平靜。
人們還沒從懷獻太子過世,代王回京的震驚中回過神來,便有魏王得了祥瑞,韓王獨子永寧節被劫的大事。這兩樁事還沒完,又有孤女擊響太極宮外的登聞鼓,狀告會稽郡守爲私吞新發掘出的金礦,滅山陰縣長全家這等駭人聽聞的案件。
聖人知悉此案後,雷霆大怒,快馬召會稽郡守顧安進京不說,還特意派皇七子魯王下江南查案,本以爲能還世間一個朗朗乾坤。誰料魯王還未出發,去皇莊消暑的皇長子代王就遭到了死士的刺殺。好在前有海陵縣主與祭酒裴熙機敏,瞧出端倪,早做提防;後有司馬宇文杉和副典軍週五勇武又忠心,拼死相護,代王才倖免於難。
皇長子遇刺,自不是什麼小事,殿中、內侍二省不知多少人進了提刑處就沒出來,與此案稍微沾到一點關係的人個個自危,不是緊閉門戶,就是四處鑽營。偏生在此事上最有話語權的代王殿下卻將府門一關,誰也不見。
哦,不,還是有幾個人能被代王破例接待的。
比如,陳留郡主。
臨到出門的時辰,高盈仍舊坐在椅子上,冷冷地望着跪在地上的少女,右手幾次想握住茶杯,好灌口冷水,卻發現自己的手一直在顫抖,無論怎樣吸氣都無法剋制住內心那蓬勃的怒意。
“青檐——”過了許久,高盈才緩緩開口,聲音嘶啞至極,“這些年來,我可有半分薄待你。”
她身邊最得用的兩個大使女青檐、碧瓦與她一道長大,情分非比尋常,造的冊是每月一吊錢的例,領得月錢卻要翻上一番。
貼身使女固然不靠月錢過日子,高盈也不是什麼苛刻的主子,相反,她出手大方得很,金銀珠寶,上等衣料,除了那些特別名貴或者上頭有宮中內造標記的外,其餘好東西,高盈隔三差五就拿來打賞使女。論起面子裡子,她屋裡的二等使女比申國公高衡的庶女都體面些。
申國公的姨娘和庶女眼紅極了,嚷嚷着她們不能比高盈的使女都不如,陳留郡主若不給她們置辦這些好東西,就是枉有賢名,以爲憑此就能拿捏到陳留郡主,結果呢?高盈的衣料首飾從沒走公中的例,無一不是陳留郡主用私房錢置辦的,你們這些人都將賢惠的郡主逼到這份上,明明是高衡的嫡女卻不拿申國公府的一針一線,竟還敢得寸進尺?此事一傳出去,申國公府登時淪爲整個長安的笑柄,不知多少人說陳留郡主委屈。
跟着一大一小兩位名聲好,手頭鬆的主子,這些使女便如掉進了蜜糖裡,吃穿用度極爲優越,珍貴器物隨處可見。高盈一向以寬容賢淑,忍讓大度自居,平素也和氣非常,自詡仁至義盡,誰知道倚爲心腹的使女竟與兄長勾結在一起?若非上次在當利公主府發現了自己的筆跡被泄露出去,讓她疑心了貼身之人,暗中留意,真不知她會被青檐瞞上多久。
青檐伏在地上,不住磕頭,連聲道:“娘子息怒,娘子息怒,奴婢一片忠心,日月可鑑,請娘子明察啊!”
高盈不聽尤可,一聽這句話,氣得將桌子一拍,怒道:“一片忠心?是一片私心吧?偷走我的筆記交給高熾,險些毀我名節,這也是你該乾的事情麼?”
“盈兒——”清清淡淡的聲音響起,陳留郡主在玉屏的攙扶下,緩緩走入內室,瞧都不瞧跪在地上的青檐一眼,只是說,“時間到了,咱們走。”
聽得陳留郡主的聲音,青檐抖若篩糠,身體幾乎軟成了一團泥。
她與高盈一道長大,自然明白高盈何等刀子嘴豆腐心,只要對旁人沒造成什麼傷害,單單委屈高盈一人的事情,高盈多半都會忍,也不怎麼會計較,略求一求便過去了,陳留郡主卻不一樣。這位皇室貴女看似不問俗事,實際上是最最精明厲害不過的一個人,敢惹她的人,怎麼死得都不知道。
高盈見母親瞧着自己御下無能的場面,又羞又氣,忙不迭站了起來,三步並作兩步地走到母親身邊,低着頭,不知該說什麼好。
青檐有心哀求高盈兩句,卻被人堵住嘴巴,如死狗般地拖了下去,連“嗚嗚”的聲音都小得無法聽見。
“娘——”
陳留郡主不置可否地看了女兒一眼,淡淡道:“走吧!”
高盈回頭,有些爲難,到底不敢反駁母親,跟着陳留郡主出門,卻不肯上自己的車,硬要賴在陳留郡主身邊,又不知說什麼好。
車外人聲鼎沸,車內一片寂靜,高盈期期艾艾了半天,陳留郡主忽道:“明白自己錯在哪兒了麼?”
“我……”高盈咬了咬嘴脣,沉默半晌,才委屈地說,“娘,我——我對她們夠好了呀!”
看着女兒一副“我真的不明白哪裡做錯了”的樣子,陳留郡主淡淡道:“這不是明白了麼?你最大的錯誤便是對她們太好,若你像裹兒一樣,一月換了三個一等使女,誰還敢這樣自作主張?”
“娘——”
“人心永遠是不足的,奴婢也不例外。”陳留郡主見女兒不贊同,便道,“她們在你的院子裡,穿得是綾羅綢緞,戴得是金銀珠寶,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弄壞了珍貴的物件,你罰得也不嚴厲。你當她們會感激你的寬容?一年半載或許會,十年八載怎會不習慣?待到了合適的年齡,猛地發現這樣的日子過不下去,難道就不允許別人起些心思?”
她說這話的時候,神色平淡,語調平靜,卻惹得高盈的淚水在眼眶打轉:“可,可我給她們安排好了前程啊!”
陳留郡主聽了,不由笑了起來:“你給她們安排的前程能多好?到底是做過奴婢的女人,即便放了良,子孫三代也不能入仕,稍微好一些的胥吏之家都不會要,至多也就是嫁個得力的管事,經營間商鋪,過着富足的小日子罷了,豈有公侯門第富貴逼人?我容不得背主之人,你的性子卻是極好的,若得了貴婿,將貼身使女給夫君也不是什麼稀奇事。說來說去,不過人各有志,僅此而已。”她日子最艱難的時候,礙着聖人的優容,從宮中帶出來的使女不敢爬高衡的牀,個個都要往外頭放,難道真是富貴不能淫?不,她們只是怕自己出事,聖人遷怒,就這麼簡單。
主母不苛刻,妾室的日子當然好過,這一點,高盈心中清楚得很。
她做好了給夫婿主動納妾的準備,爲了不傷與貼身使女從小一道長大的情分,便打算從略低一等的使女中挑人,卻沒想到貼身使女迫不及待地盤算上了。一想到這裡,她便如吞了蒼蠅一般噁心,又有些不甘:“可,可我若是不願呢?我也未必……未必嫁入豪門啊!”
“她自是考慮到了這一點,否則怎麼與你二哥搭上了呢?”
高盈聞言,不可置信地說:“但,但他們根本不可能啊!”青檐若敢和高熾有什麼,陳留郡主定會將青檐捏死,以免這個幾貫錢買來的婢子損害高盈的名節。
陳留郡主心道女兒還是太天真了些,存心打碎她的美夢,便道:“嫁做他人婦又如何?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上頭有貴人撐腰,夫君還敢吱一聲不成?指不定滿心歡喜將髮妻送上,圖謀更多的好處,仗着出賣髮妻的錢財地位置一二美婢,過着逍遙自在的日子。陰私之事,你知道得到底少,這種事……呵,實在太常見了。”
高盈被陳留郡主的話給嚇住,整個人怔怔地,好半天不說話。
“區區一個婢子,也值得你這樣費神。”陳留郡主見女兒被驚到,不是不心疼,卻必須教她這些事,也好應對即將到來的風雨,故她望着女兒,淡淡道,“你還是好好想想待會如何解釋你前腳剛到,高熾後腳就來找你的事情吧!”
提起自己唯二的兒子,陳留郡主的態度冷漠淡然至極,彷彿自己說得不是骨肉至親,而是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但她話語中透出的信息,卻讓高盈的牙齒不住打戰,用祈求地目光望着自己的母親,很是艱難地說:“二哥,不,高熾他,他想娶裹兒?”
面對陳留郡主冷淡卻洞悉一切的目光,高盈不住顫抖,憤怒道:“難怪阿孃不想見他,他……卑鄙,無恥!”
高熾身爲陳留郡主的次子,本就沒有被朝廷授予爵位的資格,偏偏聖人對陳留郡主極好,儼然讓陳留郡主凌駕於諸公主之上,高家父子便將特例當做常理,奢求着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陳留郡主不肯上表給高熾請爵,他們就怨恨陳留郡主;娶德平郡君能讓高熾封爵,高熾就敢出賣妹妹的筆跡,不顧高盈的名節,也要討好德平郡君;現在他竟然打起了秦琬的主意?
“他——簡直是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