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隆二年,秋,突厥借圍獵之機,悍然向大夏開戰。
原本歸順大夏的西平郡王慕容允公然掀起反旗,借道突厥,一時間,突厥鐵騎直指高昌城。
正當高昌危機,諸藩叛亂,部族附逆,援軍被拖之際。西平郡王慕容允暴斃而亡,治下羣龍無首,陷入紛亂之中。河源郡王慕容順見勢不妙,主動出擊,支援安西都護府,切斷了深入安西的突厥兵的後路。
戰況由此陷入膠着之中,不過,勝利的天平似乎正在向大夏傾斜。
“殿下。”常青行了一禮,才道,“誠如您所想,魯王府並不安分。”
魏王與魯王一度爭皇位爭得死去活來,血影安插在魯王府的人手自是非同尋常,這批人並沒有被陳玄接手,因爲他們真正信任得唯有常青。
也只有在這種時候,常青纔會重拾本行。
陳玄並不介意,他知道,他的君主並非要制衡他,才擡出一個常青,只是探子最重要得就是保密與信任,驟然換個首領,魯王又不是好惹的人物,情況未必會更好。所以他默認了這件事,絲毫沒有爭權奪利的意思,只是靜靜地聽着。
秦琬將酈深的密信放下,沉吟片刻,才道:“夏臣,你派人繼續盯着魯王府,子深,你也一樣。若是拿到證據,先放起來。”
說罷,她頓了一頓,語氣平靜得有些奇特:“魯王到底是先帝之子,也是我唯一的親叔叔,此時就對他動手,即便證據充足,也成了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她若有先帝那樣深重的威望和身份,莫說將魯王關起來,就算直接將魯王賜死,也就是一句話的事情,只可惜,她沒有。
魯王與臨淄郡公父子的心思,秦琬瞭如指掌——無非是怕此戰再勝,她的人望將上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對軍隊的控制也是任何人都難以企及的,他們縱想要抹黑她,也不是那麼容易,造反就更不消說,幾乎沒有可能。
所以,他們暗中勾結突厥,策反西平郡王,想要酈深輸。
高昌城若破,安西的防線少說垮了一半,縱想阻止突厥鐵騎,除非生出霍去病這般絕代的人物,否則誰也無法遏制突厥兵臨城下。
只要突厥打到了長安,不,不用長安,甚至只要是隴西。朝廷上下,民間鄉野,必定衆口一詞,指責秦琬不配執政。倘若長安之危必須要付出鉅額財帛方能緩解,那就更是將秦琬永永遠遠地釘在了恥辱柱上。
他們想得真好,不是麼?
也對,前代幾朝,也不是沒有過都城被包圍,甚至皇帝被堵住,或突圍不得,或棄城而逃的事情,漢高祖不也受困過?哪次不是送錢,送美人,派一二說客就能解決?黎民的血淚不算血淚,將士的性命不算性命,大夏的疆土也不是疆土。
只要能將她趕下臺,對他們來說,一切都是值得的。
戰爭給百姓造成再多的苦難,達官貴人也不會看在眼裡,因爲他們的生活仍舊富貴榮華。
這樣的人,這樣的人——
秦琬不自覺地握緊了雙手,只覺荒謬又可笑。
這樣的人,只因是她的叔叔,她就不能輕易動對方。
若非此次她早有準備,酈深、葉陵、趙肅等人統兵有方,強行阻住了突厥騎兵的攻勢;連慕孤身一人,前去河源郡王處遊說;曾憲身手敏捷,膽識和判斷力驚人,非但沒被西平郡王祭旗,反倒將對方格殺,莫說大夏對西域的優勢會不在,三代帝王苦心經營方建立強盛的局面也極有可能一去不復返!
你們知不知道,突厥的可汗不是別人,那可是阿史那思摩!其他的人,金銀財帛或能令他們退卻,阿史那思摩卻不然,他要的,一定是大夏的疆土,要得是西域的雄關!
面對這樣的敵人,根本不能退一步,只要退了,一輩子都是輸。你們爲了皇位,竟敢與他打交道,出賣大夏的將士?難不成天下就你們一家聰明人,只有你們懂得什麼叫局勢,什麼叫運籌帷幄?
你們,當真不知道,“與虎謀皮”四個字怎麼寫麼?
“沒錯,我現在動不了你們。”秦琬凝視着魯王府的方向,冷冷道,“我會讓你們動的。”
魯王、臨淄郡公,你們父子,當真惹到我了。
想要處理一個親王,最好的罪名無非兩條,叛國、造反。叛國之名,縱證據在手,你們也可以狡辯,那,造反呢?
她的情緒激盪非常,肩膀卻被裴熙按住:“你既已決定忍耐,就不要圖一時之快。”
“旭之……”
“聽我的,現在還不是時候。”裴熙的神色很平靜,字裡行間那種冷酷和肅殺卻是怎麼也忍不住的,“他們肯定要死,但不是現在。”
秦琬沉默片刻,才說:“西域……光是將士就戰死了三萬,這是酈深報上來的,切切實實的數字,更不要說因此淪陷的土地,遭難的百姓……如不是酈深當機立斷,殺人立威,又與兵卒同甘共苦,他們更是早早就對慕容允做了防範……這一切都是因爲他們,他們不但泄露了西域的邊防地圖,還對突厥人大開方便之門!”
“魯王在軍中的勢力並沒有那麼大,真要怪,還得怪魏王。西域的邊防地圖,魯王拿不到,真正能拿到的,無非是西域的內鬼。”裴熙冷冷道,“安西都護一職空了三年,足以養大很多人的心。魯王不過恰逢其會,派人遊說一二,許以重利,便有蠢貨按耐不住,想給酈深一個厲害瞧瞧,也好投魯王所好,謀個從龍之功。局面演變到現在這樣,這羣蠢貨想不到,如果不阻止將會如何,魯王父子也不可能想到!”
他沒說得是,倘若秦恪有幾個成年的皇子,自己又能立得起來,西域諸將的膽子也不至於這樣大。
皇帝不問政事,又非皇子,而是公主主政。唱好的人實在太少,更多人都是持悲觀的態度,酈深又是秦琬的人,並未在西域久待,之前威望也不算太高,還有個難以逾越的高牆蘇銳做對比,難以服衆是正常的。如果不是這樣,魯王想要說動那些人,西北諸藩要反,總會掂量一二,不會這麼輕率。
這也是好事,倘若人人都服酈深,裴熙反倒不指望酈深能對付阿史那思摩。只有許多人不服他,他偏偏有秦琬的全力支持,纔不需要花太多的心思在勾心鬥角上,只需要守好邊疆就行。
“我——”我的存在,竟成了局勢變化至此的原因?
“不要妄自菲薄,你將連慕派去西域,再明確不過。若非他看出了西平郡王的不對,把寶壓在曾憲身上,如今西域的情況已變了模樣。”
裴熙說得是實話。
阿史那思摩是個很果決的人,倘若突厥兵圍住了高昌,哪怕只有半日,他也會立刻揮師,河源郡王本就是個牆頭草,屆時定然倒向突厥,其他諸藩也是一樣。
關隘因魯王父子泄露情報之故,已被攻破,高昌若被圍住,對士氣的打擊不言而喻。倘若真走到那一步,纔是災難中的災難——秦琬的佈置雖很得當,十有八九能在隴西就將突厥給攔下,死傷卻也必定十分慘烈。
秦琬沒有說話。
裴熙直到宮門快下鑰纔回府,常青和陳玄早已等在那裡。
見他來了,陳玄先行了一禮,才道:“裴大人,咱們這樣私下相聚,對殿下——”
“事關重大,不得不請你們來一趟。”裴熙淡淡道,“我自負平生,本不該有任何事瞞着她,但我冷眼旁觀,見她一腔抱負,雖懂和光同塵的道理,卻不是很能接受這些事情,纔要把你們請來。”
此言一出,縱以常青之沉穩,也差點沒把茶水給噴出來,更別說陳玄了。
裴熙說別人什麼都可以,但這種話……他似乎就是最不懂和光同塵,最憤世嫉俗的那一個吧?在這一方面,他若敢稱第二,就沒人敢說自己第一,他居然有資格說別人?
“你們這是什麼態度?”裴熙見兩人神情,臉色就沉了下來,“我與她不同,我對家國可沒半點上心之處,她則不然。她對這片天下傾注了太多心血,但她做得越好,等秦政漸長,就會有人開始嚷嚷,讓她將好容易穩定,越發繁華的江山讓給一個黃口小兒。這種事情,我本以爲她早就接受,縱然發生,也能冷靜從容佈局,但我發現,她以爲自己做好了準備,真到那時,未必就接受得了。”
一旦秦琬的心性產生了偏差,情況就不妙了,她這樣聰明的人,必定極爲自負,就算是裴熙也未必說得動她,所以,裴熙毫不猶豫地說:“我們必須做一件事,令她的心思沉浸在這件事上頭,縱然有人絮叨,她也不會太過關注。”
陳玄心中一動,忍不住問:“裴大人說得是……”
“裹兒的性子,雖多似聖人,卻也有些像皇后娘娘。”裴熙淡淡道,“這樣的情形,她尚且不一定能接受,更莫要說皇后娘娘。”
說到這裡,他掃了兩人一眼,才道:“此事必定會發生,我們所要做得,不過是推一把,讓它更早、更快,也更激烈地展現在她面前。一旦暴露,我與她多年的情分,未必就能保住,你們若要告發我,現在就可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