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琬得了聖人的許可,便將這事告訴了父母。
秦恪酷愛讀書,手不釋卷,對秦琬又一向縱容得很,自然不會反對女兒要辦學校的想法,反倒十分贊成,興致勃勃地說:“教書育人可是大事,雖說教得是女學生,先生的人選亦不可馬虎了去。”
比起秦恪的滿腔熱情,沈曼的心思就要複雜得多——創辦女學固然好,但一想到此事的“初衷”乃是給穆家人描補,沈曼就很不舒服。
穆家先前太過張揚,身爲皇長子妃,沈曼尚且受了一些閒氣,更別說必要的尊敬了。很多時候,穆家人,尤其是長輩,多半是倚老賣老,並不怎麼敬重沈曼的。這些小小的細節日積月累,導致沈曼對穆家頗爲厭惡,只有盼着他們不好的,沒有盼着他們好的。聽見女學得招一部分穆家女,沈曼就不大高興,覺得皇室沒必要再給穆家這份照拂。可轉念一想,這些人全落到她手上,需要小心翼翼奉承討好她,她一句話就能決定對方的前程,又有種揚眉吐氣之感。
她自己想通,就有心思考慮別的,當下便是一串:“別的暫且不提,安全、風氣,這是最爲重要的。女學需設在穩當的地方,譬如長樂、長寧坊內;先生的才華可以略差一些,品德卻是萬萬不能有損的,最好是年過花甲的老者,或是德才出衆的女子。還有,這上學的日子該怎麼算?富貴人家有車有馬,自是無礙,若要從貧寒一些的人家招弟子,每日往返都成問題。”
沈曼口中的“往返成問題”,並不是像韋秀那種,學生要靠雙腳走路,鞋子都磨壞的情況。能供得起女孩讀書的家庭,就沒幾個窮的。她所擔憂的是,長樂坊之所以安全,門禁森嚴是非常大的一個因素,若是這些姑娘上學的時候,馬車裡夾帶了什麼人,或者帶走了什麼不該帶的東西,一不留神就會鬧出麻煩。
秦恪聽了,連連點頭,嚴肅道:“曼娘說得沒錯,這些問題,裹兒你可要留心了。辦學本是好事,因爲疏忽與人結仇就不好了。”
秦琬既然敢提女學的事情,肯定是備好了章程的,聞言不由笑了:“女兒辦事,阿耶阿孃還不放心麼?女兒琢磨着,女學裡頭肯定是要建一些供居住屋舍的。家境好一些的弟子每日往返,家境略差一些的弟子便住在學堂中,每六日回一次家。讀書呢,自然要有讀書的樣子,筆墨紙硯,飯食茶水,全由學堂提供。無論門第如何,只要踏進了學校,就將脾氣收起來。不可以帶使女,事事皆親力親爲。”
東宮一家情況特殊,秦恪和沈曼雖打小金尊玉貴,身邊簇擁的奴僕無數,卻實打實過了十年的苦日子。哪怕有程方、七月夫婦小心翼翼地服侍,仍有許多事情需要親力親爲。沈曼王妃之尊,還親自餵養過雞鴨。更別說秦琬,從小就沒人服侍,長安權貴府邸的孩子,七八歲尚且離不了乳母,斷不了奶的比比皆是,她卻什麼都自己打理妥當了。
與彭澤的苦日子相比,女學不過是不準帶使女服侍,哪裡苦了?說句不好聽的,哪怕是權貴人家,不給女孩請西席的也比比皆是。但若秦琬開辦女學,這些人必定會趁熱竈,將自家女孩子送過來上學。
讀書的機會多難得啊,不過是吃點苦,算得了什麼呢?
“我琢磨着,女學可以這樣收人,出個幾道題目,只要能做得出來的姑娘,咱們都收了。”秦琬見父母同意,便拋出了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事情,“放一隻羊也是放,放兩隻羊也是放,左右不差這點錢,您二位覺得呢?”
沈曼嗔怪地看着女兒:“什麼放羊不放羊的,你也說得出來。”
“這不就是……打個比方麼?”秦琬笑嘻嘻地說,“幾位姑姑和嬸嬸都是有德有才之人,哪怕女兒辦事糙了些,不還有姑姑們幫忙描補麼?”
秦琬張口就是姑姑嬸嬸,沈曼卻知女學的重大意義,很不樂意讓齊王妃與韓王妃這兩位有子的寡婦分一杯羹,當利公主和館陶公主的權力慾也有些重,她們若插手進這件事,東宮就撈不着十成十的好處,便道:“盈兒隨林宣外放後,楨姐姐的日子確實有些孤單。新蔡也是,都這麼大了,還跟個孩子似的,對將來沒個成算。”
聽見母親這麼說,秦琬連聲附和,心中卻不住嘆息。
前幾年還不覺得,這幾年,尤其是秦恪做了太子之後,秦琬和沈曼爲人處世的分歧越來越大。譬如這件事吧,秦琬壓根就沒想過權力集中與否的問題——女學是她提議辦的,地方是她挑的,規章是她制定的。幾位公主、王妃就算插手,又能插手到什麼程度呢?
若是別人興建了女學,自然要擔心權貴橫插一腳,一旦被沾上,十有八九*是保不住了,但秦琬是誰?她是大夏唯一一個奉旨干政的女子,也是秦恪最信任,甚至是唯一深信不疑的人,只要秦恪不倒,她的地位就穩如泰山,哪個缺心眼的會在這種情況下奪她的產業?只怕是湊熱鬧都會注意分寸,唯恐她多心。這等情況下,你擺出提防的姿態做什麼呢?平白讓人不舒服。還不如好處大家分,令所有人都承自己的情。
秦琬一向覺得,人心就像沙子,想要留住,就要注意分寸。握得鬆了,輕慢疏忽,不知不覺也就與人生分了;但握得太緊也不行,過度的掌控,到頭來什麼都留不住。
道理雖是這個道理,但母親也是拼命生下她的母親。秦琬不欲和母親對着幹,一是會彼此傷害,親者痛仇者快;二便是怕秦恪難做。正因爲如此,哪怕她心中鬱悶得很,面上也不露半分,沈曼說什麼,她就應什麼,寧可蜿蜒曲折,也絕不明着與沈曼發生摩擦。
秦琬要興建女學的事情,很快就傳開了,聖人特意賜了一處長寧坊的宅子給她,讓她興辦學校,也證實了這件事的真實性。至於老師的人選,說難也難,說簡單也頗爲簡單——經史子集,便尋那些年紀蒼老,學問不差的名士。雖有一些人覺得教女子太掉份,推辭了,更多人卻看到了“廣陵郡主”所代表的權力,欣然應招,心道我教女學生若教得好,指不定能調我去國子監呢?至於別的科目,如詩詞歌賦、女紅刺繡、規矩禮儀等,宮中女官那麼多,德才兼備的好女子數不勝數,可惜能熬出頭的百不存一,既能出宮,還能爲人師表,受人尊敬。這樣的好事,不知多少女官眼熱,上着趕着表現自己。
她這樣大張旗鼓地操辦,該知道的人都知道了,市井裡坊,街頭巷尾,沒有不議論這件新鮮事的。
當然,風評還是往好的那一面倒的。
雖然許多人都覺得秦琬純熟沒事瞎折騰,但對權貴來說,太子和太子妃先前太路人了,大家都知道秦恪是富貴賢王,也不會去太用心打聽他們夫婦的喜好。等到秦恪登基,不知多少權貴兩眼一抹黑,壓根不知道太子、太子妃喜歡什麼,每逢這兩位的千秋,下頭的人就急得和什麼似的。秦恪又沒母族,沈淮謹慎非常,想走東宮的門路,實在很難。這下好了,秦琬自己提供了一條——她自己興辦的學校,沒可能自己不來看看吧?說不定隔三差五就要巡查,至少前幾年,新鮮感沒過去的時候……這門路多難得啊!必須好好把握!若能在這一位面前混個臉熟,比什麼都強。
權貴們想抱大腿,許多中低級的官員呢,也動了心思。他們家也有些餘財,女兒也是認真教的,若能進女學,認識更多出身高的同學,門路自然就有了,指不定還能嫁入高門呢!若能得秦琬青眼,無異於祖墳冒青煙,對一家之主的仕途都大有裨益,如何不願?
士林麼,不願讓別人抨擊,說自己連女人都容不下,雖對女學頗有微詞,卻也忍了。何況秦琬提出的理念是“簡樸”,無論門第高低都不能帶使女,這正是他們所崇尚的儒家理念。即便是徐密、張榕這樣以身作則的士大夫,聽見秦琬這一條,什麼話都嚥下了,何況旁人呢?
與關係到切身利益的官宦們相比,百姓不過是看個熱鬧,但還是那句話,讀書的機會多難得啊!興建學堂與修橋鋪路一樣,都是行善積德的好事,別管秦琬開得是男學還是女學,只要她自己花錢,給別人提供一個讀書的環境,還不怎麼收束脩,淳樸的百姓就會覺得她是個好人。
喝了三天悶酒的穆淼聞得此事,苦笑一聲,整理衣衫,正色道:“給我遞帖子,我要去拜訪裴熙。”他是何等精明的人物,算算時間,再聯繫一下近來的事情,哪有不明白的?雖說一筆寫不出兩個穆字,到底遠近親疏擺在這裡,雖知秦琬這一做法無疑是將鄭國公府給放棄了,他仍有些不甘心,想要爲大哥爭上一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