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人重利,這是不爭的事實,玉遲雖憤恨家人枉死,談及南宮家唯利是圖的做派,仍有些抹不開嘴,無奈道:“卻是如此。”
秦琬若有所思,斟酌片刻,方道:“我聽旭之說過,丘羽此人謹慎非常——在上黨郡的時候,他的幼子曾看中了一處園子,仗他之勢強行買下,雖付得是市價,到底奪了對方的心頭好。丘羽知曉此事後,勃然大怒,將他的幼子打得一個月下不了牀,自己則親自去請罪,並將院子歸還給戶主。”
此事一出,人人讚譽,裴熙卻嗤之以鼻,說丘羽太過沽名釣譽。
尋常人即便看不上兒子的舉動,到底是袒護兒子的,賠禮道歉,物歸原主也就罷了,何須將兒子打得無法下牀?他的兒子既沒傷了人命,也沒有明火執仗地強搶,只是太想要那處園子,對方不賣,方借了父親的勢買下,還按市價給了錢。即便鬧到公堂上,頂多是名聲不好聽些罷了,誰能尋出半點錯處?丘羽偏偏要做得色色周到,盡善盡美,可見此人何等謹慎,又是如何的愛惜羽毛。
謹慎固然好,可在某些時候……秦琬盤算片刻,便道:“丘羽工部尚書的位置不會動,衛拓的岳父溫省之位卻必是要提一提的,這幾年來,他已從水部區區一個主事擢到了水部郎中,若無意外,工部侍郎之位板上釘釘。水部掌天下川瀆、陂池,事涉河渠,油水比虞部多上不少,又是五品的實職,孫侃必定對這一位置心熱不已。”
說來也巧,衛拓的續絃溫氏,秦琬也曾有過耳聞,兩家七拐八拐還沾了點親戚——那是她剛回京不久的事情,秦放帶她去見晏臨歌時,晏臨歌無意中提到過。
秦敬的岳家永安侯簡家人丁興旺,入不敷出,便打上了進門媳婦嫁妝的主意,專聘那等出身商賈之家的進士之女進門。溫省出身一等一的大富之家,一路使錢財,再憑着他自己的本事中了舉,做了官,感覺到寒門士子爲官的孤苦,也很樂意攀上這麼一門親家——哪怕永安侯已經維持不住一流勳貴的地位,搖搖欲墜,也是溫家可望而不及的存在。
溫省雖一心攀親,卻到底有幾分精明,瞧見簡家與秦敬訂了親,總覺得簡家這樣越過皇長子不大妥當,心生悔意,便稱自己的嫡長女病了,每年也奉上了一定的錢財。簡家聞得皇長子回京,也確實惶惶不可終日了一段時間,見秦恪仁厚不追究,又擺起了世家豪門的譜,吃相比往年更難看了三分。
你的嫡長女病了,沒辦法出嫁?行,咱們也不是不講理的人,退親實在太傷害女方,你將二女兒嫁過來就行了。
溫省萬般無奈,只得將次女嫁了過去,長女卻被這場歷時幾年的“大病”拖成了老姑娘,明明賢良淑德,卻無人敢娶。也是機緣巧合,衛拓挑續絃的條件便是年長一些,穩重非常的姑娘,生父是七八品的微末小官即可,不需太高門第。溫省的長女恰好符合這一條件,張、徐二位宰相夫人挑了又挑,終是選中了她,溫省也由此入了聖人的眼。
他本就精於數算,家中又是鉅富商賈,多有天南海北到處闖蕩,見多識廣之人,這些年在水部兢兢業業,悉心鑽研,於屯田、土木修葺乃至河道溝渠一事都頗有見地,便被聖人一再拔擢。今兒再提升一級,便是工部的第二號人物。
這等好事,旁人羨慕也羨慕不來,只能跟着溫省升遷的步伐,在背後謀些好處罷了。
秦琬梳理着這些紛雜的關係,很快就整理出思路來:“丘羽是工部尚書,溫省卻不與他一路,一旦被提升侍郎,未必事事都順着他。侍郎雖居副,衛拓卻是魏王一力拉攏的存在,丘羽行事必不如之前順遂。若是四司郎中都是他的人,又會好過許多,孫侃既和他一道是上黨郡的官員,情分必然不淺,自會指望丘羽幫忙謀水部郎中之位,此事於兩人都算有利……”
玉遲也想到了這一層,眼睛不由亮了:“若是丘羽明明能幫忙,出於謹慎的考慮,卻沒推薦孫侃,孫侃必會生出怨懟,再被人挑撥……”想到此處,他的神色又有些黯然。
這些事情,他也不是沒想過,甚至列了不知多少詳盡計劃。但想得到是一回事,辦得到又是另一回事,涉及官職變動,哪怕他有再多的錢也沒用,還得有足夠的門路才行。他本想着接近蘇銳,再接近魏王,誰料蘇家壓根瞧不上他。他呢,又沒辦法真捨棄心底的驕傲,對幾個才能遠遠不如他的黃口小兒卑躬屈膝。
丘羽是工部尚書,素來名聲甚好,又是魏王的心腹。對宰相們來說,水部郎中並不是特別重要的職位,未必會因此事開罪魏王。
“再怎麼怨恨,若是沒有出路,也只能忍着。”秦琬不緊不慢地說,“若我們給他一些提示,讓他記起貴侄女,又透點意思給魯王——”
“中間這一件事,我能辦。”玉遲拍胸脯保證,“但別的事情……”
“我來辦。”
玉遲見秦琬答應得這樣利落,饒是他冷靜非常,也忍不住心如擂鼓,破天荒加了一句:“何時?”
“趁着聖人千秋這陣風,正是提拔官員的好機會。”秦琬微微一笑,“咱們等得住,有些人已經等不及了。”以匡敏的手段,鄧凝和紀清露的身體如何,他應當已經拿到確切的消息,真真切切地相信了自己所說的每一字,每一句了吧?
孫侃翻着賬本,只覺心煩意亂。
聖人千秋對大人物來說是一個表現的好機會,對他們這些小人物來說,卻意味着一筆不菲的消耗——想也知道,他們這種六七品官送的賀禮,連被唱名的機會都沒有,清點無誤後,便會被鎖在國庫中,不見天日,甚至會被那些手長點的太監掏出來偷偷賣。偏偏這禮不能不出,也不能準備得不精心,尤其是這種整壽,才過一次,家底就被掏空不少。
與聖人瞧都不會瞧的壽禮相比,孫侃更看重孝敬上峰丘羽的各色禮物,畢竟聖人太過遙遠,丘羽卻是實打實捏着他前程的人物。
在上黨郡的時候還不覺得,到了長安才發現此處當真是權貴遍地走,想要謀個好官職,多少錢都不夠。
每到這個時候,他就懷念起他第二任妻子來,青春靚麗,美貌如花,雖然瞧不起他,依舊不得不曲意討好,婉轉獻媚。無論要多少錢財都雙手捧上,日子過得何等逍遙?誰料南宮家被一場大火燒沒了,她卻堅持認定此事不簡單,總想着徹查,自己瞧着情況不對,將她軟禁起來,誰料她竟這樣不禁折騰,就這樣沒了。
萬貫家財,任其取用,這樣的好日子……唉,新娶的填房家中雖也富庶得很,到底比不上南宮家予取予求。
第二任妻子帶來的嫁妝已經花得差不多了,幸好她沒留下個一兒半女的,南宮家又滅了,但……
“郎主,大事不好了。”心腹長隨急急地走進來,說,“水部郎中之位,聖人定了別人!”
孫侃將賬本一扔,眉頭緊縮:“怎會如此?丘大人不是說魏王已經允了麼?”
長隨見四下無人,壓低聲音,小聲稟道:“說是今兒聖人見了衛拓,順帶提了提溫省之事,恰巧邱大人也在,隨口問了一句繼任者是誰。丘大人提了您,韓王殿下的口氣便有些怪,說實在巧了,丘大人做了上黨郡守,您和屯田部郎中都在上黨待過,工部郎中又是丘大人的同鄉。”
孫侃一聽,臉色已然變了:“韓王殿下?那,那丘大人怎麼回的?”韓王不按常理出牌,魏王***都怕得很,唯恐哪天開罪了這位王爺,真被他堵在半路上一頓胖揍,哪怕只折了一根手指頭,這輩子的前程也毀了。
這種事情,韓王不僅做得出來,還實打實地做過,孫侃如何不害怕?更別說韓王的話如此誅心——這是明擺着說丘羽結黨啊!
“聖人問丘大人,是否是怎麼回事,丘大人說是。聖人又問丘大人,您的才能可當得起水部郎中,方要從虞部調過去,而不是令水部員外郎進補。丘大人便說,說……”長隨支支吾吾,見孫侃面色鐵青,纔有些懼怕地說,“說您名氣頗響,在上黨也做了許多實事……”
孫侃一聽,險些氣了個仰倒。
他在上黨卻是做了許多實事,卻都事關山林,方憑着這份政績進了虞部。這一山一水的,能一樣麼?哪怕丘羽替他吹噓一通,讓他有個面聖奏對的機會,也比這樣好啊!聖人聽了會怎麼想,旁人聽了又會怎麼想?
丘羽的做法,孫侃也不是不能理解,工部和屯田兩部的郎中都是丘羽的心腹,肯定是優先保他們的,爲了不攤上“結黨營私”的名聲,也只有暫且壓一壓他的升遷了。但郎中是從五品的官,員外郎卻只有從六品!五品以上,可着朱袍,這是文官的分水嶺。孫侃做夢都想着邁過這個坎,怎料希望就在眼前,卻被生生毀去?
作者有話要說:工部尚書之下是侍郎,總領工部四司事務,四司分別是——工部司、水部司、虞部司和屯田司,每司設一郎中爲正,一員外郎爲副,這裡用得是簡略得稱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