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琬醒來的時候,正值黃昏。
她揉了揉有些發疼的腦袋,一股腦從牀上爬起來,摸索着穿衣穿鞋。
伴隨着這一連串的動作,秦琬本來有點迷糊的腦子也漸漸清晰起來,終於想起來之前發生了什麼——歹人被悉數誅殺後,提心吊膽了一晚上的她終於鬆了一口氣,竟是直接趴桌子上,連個前奏都沒有,就這樣睡着了!
壞了壞了,她這麼一睡,阿耶阿孃指不定多擔心……
想到這一茬,秦琬打理自己的動作便加快了幾分,但她人小力弱,頭髮怎麼弄也弄不好,索性將頭髮全部打下,略略梳了梳,就推開門,朝主臥奔去。
七月恰好端着空藥碗,推開木門走了出來,見到秦琬的動作,唬了一跳,連忙攔着秦琬:“娘子剛剛喝完藥,已然歇下了。”
秦琬踮起腳尖,想看看裡頭,見七月擋着自己,就有些擔心:“阿孃是不是……”
“娘子——”七月努力嚥下心中酸澀,停了片刻,方道,“動了胎氣。”
聽見母親狀況不好,秦琬更加焦急。
她無聊時會跑去找諸位兵士玩,聽他們插科打諢,有時還故意挨着廚房,津津有味地看着粗使婆子們的閒聊,東家長西家短的事情都聽了一耳朵,自然清楚,彭澤縣這地方缺醫少藥的,莫說昨夜的驚魂未定動了胎氣,就連什麼頭疼腦熱,風寒着涼,都能輕而易舉地要了一個壯漢的命。哪怕尋到個郎中,也不敢輕易就讓他診斷,畢竟在這種小地方,庸醫誤事的例子實在太多,不差一兩回。
七月搖了搖頭,沉默不語。
秦琬一聽,更是焦急,她靈機一動,想到一樁事,忙道:“我聽阿孃說過,她有一顆五品葉,阿耶初來此地,水土不服,生了一場大病,就是靠它挺過去的!”
作爲珍貴藥材的一種,野山參素來是有價無市,尤其是沈家這種世代軍旅的人家,關鍵時刻含上一片參,多些元氣,說不定就能救自己一命。故沈曼出嫁的時候,陪嫁的藥材中,最爲名貴得就是一支根鬚茂密,品相甚佳,生有五個巴掌大的杈,每個杈皆有五片小巧葉子,參齡近百的野山參,學名叫做“五品葉”。
千金易得,好的藥材卻極爲難求,沈曼深諳這個道理,故流放之時,她寧願少帶點金銀,也要將這“五品葉”帶走。果然,爲了生秦琬,她元氣大傷,靠着五品葉恢復過來;秦恪剛到彭澤的時候,水土不服,也是靠野山參的效用,好容易才緩了過來的。
談起這樁事,七月更是心酸:“小娘睡了過去,不知曉後來發生的事情。娘子明明面白如紙,卻硬要奴婢抓付普通的安胎方子,拿家裡現有的藥材對付一下。至於五品葉,竟是,竟是,竟是讓奴婢將之切成小片,悉數分給了那些兵士!就連剩下的根鬚,娘子都讓奴婢弄了吃食,給他們送過去……若不是得了兩株三十年分的參,娘子怕是更……”
七月一心爲主,見沈曼虛弱躺在牀上,卻硬是不肯留一點人蔘沫子的樣子,簡直咬碎了牙齒。秦琬聽着也揪心,但她見慣了沈曼運籌帷幄的本事,自然不會質疑母親的舉動,反倒琢磨出了一點深意:“諸位兵士是否傷亡慘重?”否則沒道理讓阿孃下血本啊!
聽見秦琬問起這事,七月的聲音低了下來:“兩個當場就沒了,還有三個受傷過重,也沒救了,一個斷了手指,一個被削了耳朵。那個射箭最厲害的,肩膀都被弩箭給穿了,幸好沒傷到骨頭。趙肅被砍了十七八刀,身上中箭無數,血污凝得衣衫都沒辦法褪下來,元氣大傷,索性沒觸到命脈。”
秦琬雖能想到戰況的慘烈,但眼下血淋淋的數字擺在面前,過半的傷亡還是讓她頭皮發麻,也明白了沈曼寧願拼着孩子可能出事,也要籠絡住這些兵士的原因。
財帛的力量固然驚人,但在生死麪前,也並非百試百靈。
她暗暗記下這點,又問:“阿耶呢?”
“大郎君在正屋……”七月不知想到什麼,看了秦琬一眼,柔聲道,“小娘,奴婢爲您梳頭吧!”
聽見她這樣說,秦琬先是疑惑,略想了一想,才恍然大悟,便帶了點驚奇地問:“阿耶有客人?”
還不等七月說什麼,這位聰敏的小姑娘笑了笑:“無事,我年紀小,這一身不算失儀。”說罷,竟是蹦蹦跳跳地往正屋走去。
七月跟隨沈曼多年,進過宮,赴過宴,大大小小的場面都見過,對着秦琬這個她看着長大的姑娘,如今竟有點本能地敬畏,不怎麼敢反駁她的意思,只得眼睜睜地看着秦琬進屋,有些無奈地想着那位不請自來的客人何時能走。
庭院雖被打掃過,卻仍有一種揮不去的血腥氣,被滾水和火焰肆虐過的痕跡猶在,讓人見了就忍不住回想。秦琬刻意放慢腳步,熟門熟路地扒着木門,只露出一個小腦袋,就見秦恪坐在正位上,正與坐在左下首的客人寒暄。觀其神色,竟一掃昨日的軟弱、猶豫和狼狽,眉宇間都流淌着欣賞和滿意。
秦琬長到這麼大,從未見過父親露出如此輕鬆愉悅的表情,不由呆了。
秦恪極寵愛她,她課業十分優秀,這的確不假。但正因爲她天姿聰穎會讀書,卻沒有足夠多的筆墨紙硯來練習,秦恪越是歡喜她的天賦,就越是愧疚她的處境;越是愧疚她的處境,眉宇間的鬱色就越難掩蓋,可今天……秦琬恨恨地盯着那個青袍少年,恨不得用眼睛將這個姓裴名熙的傢伙戳出十個八個的洞來!
她情緒一露,盯的時間未免長了點,裴熙察覺到有人多事,還以爲是丫鬟慕他,剛欲開口,就聽代王笑道:“裹兒,莫要站在門口了,進來。”
秦琬收回投在裴熙身上的目光,大大方方走到秦恪身邊,親暱地蹭着父親的袖子。裴熙見狀,微微挑眉,來了點興趣。
他能感覺到,眼前這個小丫頭不喜歡自己……有趣,當真有趣!
這位皇長子殿下本就極偏好能與自己談得來的文人,又在這片文化荒僻之地呆久了,好容易見到一個出身尊貴,儀表堂堂,氣度非凡,容貌甚佳,且在經史子集,諸般雜學上都頗有造詣,與他談了一個時辰話題都不重樣,什麼都接得上的人,簡直是越看越愛,恨不得自己有個這般出挑的子侄纔好,見狀便拉了拉秦琬,向她介紹:“裹兒,這是新來的使君,裴熙裴旭之。”說罷,他望着裴熙,用一種驕傲至極的語氣說,“這是小女,秦琬。”
大夏風氣開放,未婚少男少女交遊嬉戲都算不得什麼,何況秦琬年紀尚小,不需避諱?
秦琬已然猜到七月口中的“兩株三十年份的參”是從哪來的,便壓下心中那一抹父親被人搶走的酸溜溜,行了一禮:“見過裴使君。”
裴熙輕輕頷首,竟是像長輩一般,生生受了秦琬一禮。
秦琬睜大了眼睛,驚訝地看着裴熙——劉寬可是從來不敢受她的禮得!
方纔一番交談之中,秦恪已看出裴熙秉性不錯,就是爲人太過張狂了些,不給人留面子,莫說對秦琬一個小姑娘,就連對他這個皇長子,也是該據理力爭的時候就據理力爭。
或許人和人之間真有緣分一說,裴熙這種萬人嫌的脾氣,秦恪倒不介意,心道二弟年輕的時候比這少年郎還張狂很多呢!少年人嘛,意氣風發是好事,太過拘泥古板反而落了下乘。爲免得女兒將氣氛鬧僵,秦恪笑了笑,說:“旭之啊!先前我還沒問,你怎麼忽然想到來這兒了?”
以裴熙的家世,哪怕被人弄到了這個位置,他甩甩袖子就能直接辭官不做,一輩子當個林中高士,富貴閒人。對他放棄兩京繁華之地,跑來這個窮鄉僻壤的做法,秦恪心中萬萬不解。看在他和裴熙頗爲投緣,裴熙也不像那種奸猾狡詐之輩的份上,秦恪索性直接將這句話給問了出來。
裴熙果然沒隱瞞,乾脆利落地說:“阿翁說,若我繼續呆在京城,指不定哪天就被人蓋了麻袋,拖到小巷子裡,狠狠地揍一頓。爲了保住我這張還算過得去的臉,索性讓我回洛陽。但這樣回去,未免有落荒而逃之嫌,可巧彭澤縣長一職空缺,我便調了過來。”
他說話幽默風趣,秦琬忍不住笑了起來,秦恪則有些瞠目結舌:“你,你……這是……”
裴熙攤了攤手,無奈地說:“阿耶知道後,差點沒打死我。”
若是換個心眼小一點的人,此時定恨不得直接掐死裴熙——哪有當着苦主的面埋汰人家,潛臺詞是您老人家是個燙手山芋,誰都不願意沾的?偏偏秦恪認清了自身的處境,明白人情冷暖,反倒覺得裴熙雖有些驕狂,卻不失率真,便道:“旭之多慮了,你這般出挑的郎君,誰見了都只有讚賞的份,怎會暗地裡……”說到這裡,他也忍不住笑了起來,“蓋你麻袋?”
裴熙一聽,大生知己之感:“正是,我不過就是參了幾個太子賓客,東宮輔臣,阿翁和阿耶就嚇得和什麼似的,真是無趣。”
秦恪本順手端過茶水,打算喝一口,聽見裴熙的話,差點沒拿穩杯子:“你說你參了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