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縱如代王這般對政事毫不關心的人也皺起了眉頭。
魯王報平安併爲趙肅、蕭譽請功的摺子剛到,平叛主帥邢超截然相反的摺子就遞到了聖人面前,兩廂對比實在太具有戲劇性。哪怕魯王的奏摺走得是特殊通道,快馬加鞭,速度比邢超的摺子快上好些,足以解釋兩件事不同時間發生奏摺卻同時呈上,但時機拿捏得如此之準,誰相信這是巧合?
“邢超……”代王努力想着這位平叛主帥的名字,奈何他對文武百官的記憶還有很大一部分停留在十年前,那時候的武將泰半都信服樑王,或多或少都參與了樑王謀逆案。也正因爲如此,那些人即便能在十年前的動亂中活下來,受到重用的機會也不多了。如今這些掌握一方兵權,地位重要的將領,除了姜略這種從頭到尾的帝王心腹或者穆家這種與樑王一開始就不和的存在外,代王還真不認識幾個了。
自打秦琬展露天賦,裴熙來到身邊後,皇長子殿下逐漸養成了想不明白的事情直接問妻子,女兒和裴熙的習慣,就連國家大事也不例外。故他想不起這個人是誰後便習慣性地望着裴熙,裴熙也很乾脆:“邢超也是權貴出身,父祖只是個縣男,他的功績也沒大到能升爵位的程度,大王自不會記得。”
除王爵之外,大夏的爵位分公侯伯子男五等,公又分國公、郡公和縣公,其中,國公與郡王、嗣王平級,也就是說,大夏九等爵位中,縣男是最末的一等。
從五品上的爵,三百戶的食邑,這個數字對官員來說還算不錯,對爵位來說,當真不夠看。
秦琬也曾瞭解過邢超的訊息,知曉這是一個還算有本事,與姜家有那麼一兩分關係的武將,但代王不知道啊!所以她微微皺眉,露出一副不解的模樣:“邢超的奏摺主要針對得是蕭譽,趙肅不過附帶,難不成他攀上了姜家?但這未免也做得太過明顯,太掉份了吧?難道他不怕得罪阿耶麼?”
沈淮還沒意識到秦琬和裴熙在一唱一和,他努力回想邢超此人,也有些奇怪:“邢超瞧上去挺冷漠的,竟有這般膽子?”
“出身低一些的人,你敢相信他們表露給你看的性情?早被啃得骨頭都不剩了。”裴熙沒好氣地說,“文韜圓滑,邢超冷漠,都不過是自我保護的方式罷了。真冷漠到油鹽不進或者不食人間煙火,早就當上封疆大吏或者勳一府中郎將了,還會鬧這出笑話?”
裴熙驕傲自負,從骨子裡就瞧不起那些自卑怯懦的人,好比邢超——聖人命他平定江南叛亂,可見對他的性情能力都是寄予厚望的,按道理說,邢超的身份地位也足夠了,姜家爵位官位比他高的人也就兩個呢!他卻來了這一出,實在是……就不知到底是覺得代王好欺負呢,還是覺得縣官不如現管,識時務者爲俊傑呢?
“這事……”秦琬以手扶額,有些苦惱,“四位王叔肯定都有出手,才鬧成了今天這個局面,對了,姜略若從安南大都護的位置上下來,誰能頂上去?”
她本就敏銳,自然從這個局中嗅到了一石多鳥的氣息——姜略拘着蕭譽不讓他出戰的舉動本就有兩種解釋,說保護也行,說打壓也可。如今邢超的臉被魯王的摺子打得啪啪作響,又鬧得人盡皆知,聖人怎會不查清此事?至於他偏向哪邊還用想麼?蕭譽是代王保下來的人,趙肅乾脆就是代王的“救命恩人”,如今這兩人又救了魯王。在這樣的後臺和功勞下,哪怕他們舉止有些失當,聖人都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何況是些許“舊怨”呢?
此事一出,聖人縱不惱了姜家,代王也是惱的。姜家落了個好大沒臉,也擔不起因私廢公的名聲,非但要託人出來背黑鍋,姜略身爲姜家官職最高的人,少不得也要請罪,如此一來,他這個安南大都護的位置也未必保得住。
姜略、邢超都是武將中排的上號的存在,他們的位置能讓多少人眼紅?別的不說,大夏統共就三個都護府,雖說嶺南多瘴氣,卻也有天險把守。說句大逆不道的話,完全是進可攻退可守的地形,逍遙自在做一方土皇帝也不是不可能的。這個位置若不是聖人信任的人坐,列土封疆都在旦夕之間,所以秦琬眯起眼睛,話語間就帶了幾分篤定:“穆家?”
“穆家?”沈淮更加驚訝,“穆家還沒人有資格做大都護吧!”唯二有能耐的,一個垂垂老矣,不知還能活多久;一個病逝西域,兒孫不成器。至於其他人,雖然都在金吾衛或者府兵中領着職,卻沒有能挑大樑的存在。
秦琬也覺得不大可能,忽聽裴熙說:“有。”
不止秦琬和沈淮,秦恪與沈曼也不解地看着裴熙,心道難不成洛陽裴氏收到了什麼秘密消息,比如現在哪位叱吒風雲的將領實際上是穆家子弟,否則怎麼說得這麼斬釘截鐵?就見裴熙施施然地說:“穆淼。”
“他?”秦琬皺了皺眉,立刻明白裴熙的意思,“仿江柏之舊事?但這並非長久之計。”
裴熙輕輕笑了笑,不以爲意:“一年時間或許夠經營,但要選個能做大都護又有資歷的將才談何容易?”
他光說一個名字,大家還覺得沒頭沒腦的,被秦琬這麼一說,又聽他解釋,登時豁然開朗。
可不是麼!江柏不過一介文官,管得是西域商貿往來,負責接待使者,溝通商隊,江家在軍中又沒什麼勢力。即便如此,武成郡公過世,安西大都護的人選空缺時,聖人也沒讓誰將就着頂上這個位置,而是讓江柏代掌西域,若非江柏忽然病倒,指不定這個期限還能延長。
穆淼做了十年的中書舍人,雖礙於聖意,被衛拓壓了一籌,卻無人能言之鑿鑿地說他手段不足,能力不夠。若他代安南大都護一職,反對的聲音肯定會有,卻絕對沒有別人代這個職位來的高——聖人何等偏愛穆家,天下皆知;穆家在軍中浸淫多年,勢力很大;穆淼是鄭國公嫡子,卻是被鄭國公世子當做兒子養大的。也就是說,老鄭國公在的時候,他可以橫着走;鄭國公世子繼任這個位置後,他照樣能橫着走;等到鄭國公世子眼一閉,換世子的兒子繼任後,他就是新鄭國公的叔叔,長幼有序,依舊能橫着走。這種出身名門還是板上釘釘嫡系的人,若非深仇大恨,誰敢沒眼色去招惹?難道沒看見裴熙滿長安的權貴都得罪了個遍,依舊活得好好的麼?
“穆淼是中書承旨……”代王還是有些不信,“長安何等繁華,中書承旨簡在帝心,嶺南多瘴氣,卑溼,蘇銳駐守嶺南,連兒子都不敢帶在身邊,穆家人爲了未必能拿到手的兵權,竟冒着得罪姜家的風險讓穆淼過去?”穆家煊赫,姜家也不是省油的燈啊!更別說這兩家世世代代總有一兩門姻親,關係一直不錯,雖說在權利面前姻親算不得什麼,但……
等等,姻親?
秦琬望着裴熙,若有所思,片刻後,她的目光移向沈淮,詢問道:“穆家嫡系一脈,不,單論鄭國公世子與穆淼這兩脈,年紀可有與趙王、魏王、魯王的女兒或者嫡次子、嫡三子年齡相近的?不,趙王不算!”
穆家已經出了兩任皇后,聖人再怎麼偏心也不可能讓穆家隔一代又出個皇后,這一點,諸王和穆家人都心知肚明。但大家也不得不承認,雖說姻親這檔子事在關鍵時期基本上起不到什麼作用,可有這麼一層保證在,心總能安一點,至少聯繫的理由也多了。所以麼,無論是將嫡女嫁過去,把穆家許做未來的公主岳家,還是爲自己嫡出的次子、三子甚至幼子求娶穆家女,讓穆家女郎做未來的親王妃都表示了足夠的誠意。
當然了,諸王也不是那麼隨便的人,嫡出兒女總共就幾個,婚姻大事更是馬虎不得,穆家人口衆多,怎麼也得挑嫡支,還得挑父兄最出息的,否則不是降低了自己的格調?
沈淮想也不想,果斷點頭:“有!鄭國公的嫡長孫與靈壽縣主年齡相仿,魯王的嫡次子和嫡三子年紀也與穆淼的小女兒差不多。”
“穆家……”
“穆家這是打算兩面下注。”裴熙搶在秦琬之前說出答案,意味深長地說,“若魯王得勢,穆淼便可迴歸京城,他有中書承旨的身份,又代過都護之職,一個相位怎麼都跑不掉,還是王妃的生父;若魏王得勢,他便可攜西南兵力與蘇銳對峙,實在不行便憑天險退守一隅。魏王還有江南的爛攤子要收拾,韓王、突厥、高句麗,沒有哪個不麻煩,一時定騰不出手。再等個三五年,即便有足夠的兵力,怕也無法奈何他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