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安笙提起自己的莊子,秦琬微微一笑,口吻雖自矜非常,卻是誰也能瞧得見的得意:“正是,這莊子是聖人所賜,雖遠不及昆明池浩大壯麗,亦能稱得上一處盛景。”
昆明池廣三百三十二頃,中有豫章臺和桂殿,能容戈船數十,樓船過百,爲漢武所修建,本是訓練水軍之用,卻漸漸成爲皇室享樂之所。到了崇清談,皇權弱勢,世家鬥富的前朝,世人皆愛極昆明池的煙波浩渺,皇室對昆明池大力修繕、擴建和維護,幾大世家也有學有樣,強佔良田,引秦嶺之水,開鑿池子以供賞玩。
夏太祖秦嚴得了長安後,便將這些池子圍了起來,讓兵士熟悉水性。池水邊的豪宅則被扒得乾乾淨淨,金銀玉器都用來充作軍費了。好容易天下一統,盛世來臨,總算不用在昆明池上訓練水軍,這些池子並周邊的土地也成了皇室的私有物,灌溉的良田算是皇莊,漁獲爲宮中妃嬪花粉之資,多出來的則收盡帝王私庫,皇子王孫尚不能得,更遑論他人。事實上,大夏皇族傳承三載,得此殊榮的,一隻手就能數出來——聖人做秦王的時候得了,樑王和齊王也得了,再往下算,便是代王和秦琬了。
這樣的殊榮,謙虛了反而會讓人認爲你太假,得意了,旁人才覺得正常。
安笙雖不喜大興土木,浪費錢財的行爲,卻是富貴錦繡堆里長大的,本身也是個不差錢的主兒,哪怕奴僕多有中飽私囊之舉,安家給她留下來的錢也多得幾輩子都花不完,她便對這些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即便是寄人籬下,她吃穿用度花得都是自己的錢,莫鸞屢次勸說,見安笙心意不改,也就由她去了。
潁川陸氏何等人家,陸泠做爲陸氏宗家嫡長女,教出來的女兒自然不一樣。安笙認定秦琬真心相對,自然要回報好意,哪怕阻止不了秦琬修建園子的想法,也可以讓她不鋪張浪費,故她誠懇建議道:“天然的優勢擺在這裡,縣主難道就只想種點花草?依我看,還不如在池中仿照華山,堆砌一座石山,崖頂瀑布傾瀉。再闢一條清溪,植些幽蘭芳草。到了宴客的時候,咱們乘着輕舟彩蓮垂釣;或在山上打獵賞玩。若想風雅些,更有流觴曲水,豈不妙哉?”
秦琬聽了,眼睛一亮。
長安的園林雖多,大部分卻只在花卉和佈局上做文章,安笙的提議的確讓人耳目一新,她眉眼彎彎,腦海中也有了好主意:“旁兒可以闢條街出來,模仿市集,專門賣五湖四海的吃食和驚奇的小玩意,還可弄幾處,專門養些戲子、先兒、胡姬,用以自娛。”
說到這裡,她頓了一頓,方有些惋惜地說:“只可惜,這樣動的話,一年半載都是輕的,即便要求低些,先落成幾處場景,到底不吉利,也不能讓你從那兒出嫁了。”
安笙鼻子一酸,素來冷淡的面容上已多了幾分柔和之色,恍若山巔的雪蓮緩緩綻放,美得令人不敢直視:“多謝你的好意,我不要緊。”
臨川侯府是聖人所賜,臨川侯死得忽然,又沒兒子,親戚就如豺狼般湊了上來。穆老夫人一生剛強,見到此情此景,不願將爵位和諾大家產便宜外人,囑咐安笙以後生的兒子裡頭得有一個姓安後,上書陳明此事,不就便撒手人寰。如此一來,臨川侯安家後繼無人,宅邸自然要交還。安笙雖有宅子、莊子可去,到底沒個做主的人。她身份敏感,子嗣又牽扯到了天一樓繼承人一事,秦琬再怎麼與她交好,也不能讓她在代王府出嫁。正因爲如此,秦琬纔想到讓安笙從自己新修建的莊子***嫁,代王夫婦充作長輩的辦法——縣主的別莊,又有皇長子夫婦的祝福,安笙的婚禮,定不會差。
秦琬的心意,安笙知道得一清二楚,這個多年孤苦伶仃的姑娘還沒來得及再說幾句感謝的話,就聽秦琬說:“要不這樣?你與表哥結個乾親,從淮郡公府出嫁?”
“沈大人?”
“對啊!就是表哥!”秦琬見安笙有些憂鬱,微笑着牽起她的手,“來,咱們去花園走走,我邊走邊和你說。”
安笙頗有些敬畏地看着秦琬的小腹,打定主意好生扶着她,兩人在衆多使女媽媽們的簇擁下,於蘇府西邊的花園中緩緩散步,只聽秦琬柔和的語音緩緩響起:“我實話實說,你也別笑話。沈家本就是行伍出身,少了幾分書香門第的清華,就更別說世家的底蘊了。像我們這等身份地位的人,榮華富貴早就不缺,活着不就是爭個臉面麼?可……唉,表哥也是個謹慎人,官越做越大,親家卻沒怎麼水漲船高。我那幾個外甥,外甥女的親事雖也不錯,就是缺了那麼幾分讀書人的清氣,不得不說是一件憾事。”
說到這裡,秦琬嘆了一聲,卻很快收拾心情,狡黠地笑了起來:“再說了,趙肅和蕭譽已回京述職,我還指望賣阿公一個人情,將他們送到阿公麾下歷練一番呢!”
三年前的江南之亂後,聖人爲示對穆淼信任不減,委派他做了揚州總管,司掌一方。秦琬便纏着代王,讓代王去宮中討了道聖旨,把趙肅和蕭譽也派去了南邊,跟在穆淼身邊,爲得就是讓二人學會水戰,日後朝廷真要攻打高句麗,也算有備無患趙肅和蕭譽有戰功傍身,又是代王嫡系,穆淼知自己不能做出冒犯代王,收二人做心腹的舉動,便向聖人建議,封了二人做果毅都尉,雖不是折衝都尉那般說一不二的存在,也算統領一府之地了。也正因爲如此,兩人才要每過三年便回京述職,等待朝廷的再次委任。
王公貴族提拔幾個出身寒微的人,旁人不會過多的關注,畢竟這些人根基不穩,身似浮萍,又沒身居真正的高位,何樂而不爲?倒是代王的姻親沈淮比較受人矚目,誰讓聖人對代王的補償,一是給兒子錢財,二便是提沈淮的官位呢?沈淮越是低調謹慎,姻親不顯,就越得聖人看重。安笙毫不懷疑,代王若向聖人提出將蕭譽和趙肅派到西域去,聖人一定會同意,有安西大都護照拂,仕途豈能不穩當?
秦琬見安笙申請,就知安笙“理解”了自己的意思,再看看自己與婢女僕婦們的距離,確定耳力特別好的人能聽清自己說什麼之後,微微一笑。
她可沒說半點假話喲!她的確會對代王提,讓趙肅和蕭譽去西邊,卻不意味着聖人會答應吶!
聽見趙肅和蕭譽,聖人就會想到穆淼;想到穆淼,自會記起祁潤。聯繫如今東西突厥的情勢,還有諸王越發激烈的爭鬥,想想朝中那些心思各異,立場不同的朝臣,聖人怎會不開始啓用祁潤?祁潤犯了欺君之罪,不能爲官對吧?若是他於國有大功呢?西域諸國,立場紛雜,祁潤有勇有謀,若是出使別國……當然了,這樣一來,趙肅和蕭譽就不怎麼方便去西域了,而聖人,會拒絕他一直愧疚的長子的要求麼?
不會,絕對不會。
所以,答案很明晰了,趙肅和蕭譽會被派去北邊,而且他們的官職會比現在的高,高不止一級。
這就是聖人對兒子的補償。
“說起來。”秦琬似又有點苦惱,“明年是聖人古稀大壽,各國來朝,四方雲動,若是留在京中,必能受些恩典。我要不要請求父王,將他們編入王府的護衛中,省得去外面受苦?”
對長安人來說,長安是世間最繁華的地方,別處都是荒涼邊疆,安笙卻道:“還是算了吧,他們晉升本就有些快,已引人側目。若是再做了王府的典軍,副典軍,那可就不止是眼紅的問題了。”
外任的將領,權貴們不放在眼中,若是佔了王府的名額,絕對有一堆大人物想吃他們的肉,喝他們的血,弄死他們好給自家子孫騰位置。
秦琬點了點頭,很乾脆地說:“行,就聽你的。”她本就不打算讓趙肅、蕭譽留在京城,不僅如此,她還要借聖人大壽,諸國來使的機會,將祁潤推到臺前。
這時,陳妙忽然站住了。
她離秦琬非常近,突兀這麼一停,秦琬立刻感覺到,也停了下來,側過臉望着他,柔聲問:“阿妙,怎麼了?”
陳妙側耳傾聽一會,眉頭緊縮,很篤定地說:“有哭聲。”
秦琬挑了挑眉,奇道:“哭聲?大白天的,誰會在花園裡哭?”
她倒不覺得有什麼,旁人聽她這麼一說,卻硬是嚇出一身冷汗,檀香和沉香剛要勸秦琬往回走,秦琬卻道:“阿妙,能聽出哭聲從哪傳來的麼?”
安笙拉了拉秦琬的手,秦琬衝她搖了搖頭,又回過頭來盯着陳妙,見陳妙神色遊移,毅然道:“帶我去!我倒要看看,青天白日的,究竟是誰在裝神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