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恪聞言,勃然色變,怒道:“好一個踩高捧低的侄媳婦,當真——很有本事!”
沈曼出嫁的時候,譙縣公府就她一個正當妙齡的女郎,家族也不復昔日鼎盛。爲撐起場面,給代王妃做足臉,不讓代王看輕明媒正娶的妻子,沈曼的長輩們不惜血本,硬生生用半數家產堆出了十里紅妝。待沈曼隨代王去流放,聖人便下旨,將這些嫁妝悉數運到譙縣公府,物件也好,家僕也罷,都由沈曼唯一的侄兒沈淮暫時掌管。
既是暫管,便意味着這些嫁妝都是沈曼的私產,只能由她支配,任何人不得妄動,就連秦恪也不行。
秦恪不是傻瓜,自然清楚,沈淮縱談不上極有本事,卻也不是那等軟弱無能到被妻子牽着鼻子走的人。若只是些銀錢,沈淮自個兒補上便是,何須來信,傷了姑侄的感情?他既來信寫清楚,那就表示沈曼被挪動的嫁妝不止是銀錢,並且,沒辦法補回來。
眼見秦恪不悅,沈曼擦乾眼淚,反倒安慰起他來:“我那侄媳婦於氏,人不算壞,就是有些爭強好勝。她本就是家中長女,又是嫁得最好的一個,素來習慣了在妯娌姐妹面前充門面,如今日子一年不如一年,咬牙挺過去已是艱難,偏偏又是她的大侄女出閣。她爲撐臉面,拿了一副我的首飾做添妝,雖然糊塗,可……”
譙縣公府的事情,秦恪還是知道的——沈淮乃是家中獨子,一衆女性長輩受夠了生離死別,就對他看得特別重,沈曼亦然。在沈淮的親事上,幾個女人商討了許久,最後沒從什麼高門顯宦中挑,反倒選中了北衙軍校尉於峰的嫡長孫女於氏。
於氏的家境,莫說在權貴遍地的長安不夠看,就連在富裕些的地方也算不得頂尖,她的容貌亦只能算清秀,見識和行事也算不得出挑,唯有一樣長處,那便是家中子弟甚多,人丁興旺,光是弓馬嫺熟的堂兄弟就能拉起整整一個隊還有多。而於氏呢,也不負沈家長輩的期望,嫁進譙縣公府,三年抱倆,過了兩年又添了個閨女。沈曼的嬸嬸,即沈淮的祖母過逝的時候,臉上都是笑着的。
譙國公及他的子孫戰死後,一家子孤兒寡母,多重重孝的沈家就不怎麼涉足交際圈子了。一個家族,哪怕再怎麼強盛,後繼無人十餘年,沒落也成了必然。若非聖人眷顧老臣,讓譙縣公府出了個王妃,這一家早被忘到不知哪個犄角旮旯裡去了。待秦恪被流放,譙縣公府……
這世上從來就不缺少錦上添花之輩,更不乏落井下石之人,雪中送炭,纔是真的可貴。
想到這裡,秦恪輕嘆一聲,黯然道:“曼娘,都是我——”
“不關阿耶的事。”
秦恪和沈曼詫異地看着女兒,就見秦琬小臉漲得通紅,氣鼓鼓地說:“若那人不是阿孃的侄媳婦,若阿孃不是阿耶的娘子,她憑什麼在親戚中間最有體面?先是拿着阿耶和阿孃的身份做臉,現在又拿着阿孃的嫁妝做臉,這種人有什麼不得已?”生計日漸艱難,稍稍挪動一些銀錢,大家都能諒解。爲了滿足自己的虛榮心,竟拿沈曼的首飾去給侄女做添妝,也不怕折了對方的福氣!
對譙縣公家,代王夫婦是心存愧疚的,畢竟這些年來,若無沈淮忙裡忙外,抽恰當的時間偷偷摸摸給他們送東西,爲他們回京的事情四處奔走,打點關係,他們的日子未必會有今日這般輕鬆。但今日被秦琬這麼一說,別說秦恪,就連沈曼也回過味來——他們兩家姻親,本就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一個落難,另一個也未必好得了。若說天下誰最期盼代王回京,除了他們一家三口外,應當就是沈淮了。雖說感情的事情涉及利益,難免變了味,顯得冷酷而涼薄,但這卻是實打實的事實。
被女兒這麼一點醒,沈曼心中越發難受,只覺胸悶氣短,臉色也白了好幾分。她下意識地捂着肚子,額頭不住沁出冷汗。
秦琬以爲自己說錯了話,嚇得動都不敢動,直直地望着母親,眼眶已然紅了。
大夫匆匆趕來的時候,秦琬拉着父親的袖子,怯生生地問:“阿耶,阿孃她——”
“沒事,沒事,一定沒事的。”秦恪摸了摸女兒的鬢髮,溫言道,“曼娘生得是她孃家人的氣,和裹兒沒有關係,但……”
秦恪遲疑了片刻,方柔聲回答:“這天底下,有些事,你要學會裝傻,有些話,哪怕是真的,也不能直接說出來,明白麼?”
“恩,裹兒明白。”
“還有,不要惹阿孃生氣。”秦恪抱着女兒,輕輕道,“你阿孃她……真的很不容易。”
“將來嫁人,一定要嫁個喜歡自己,而不是自己喜歡的人。”
“倘若日子過得不順了,就回來找阿耶,阿耶幫你撐腰。”
“三從四德,那是爲男人準備的,你擁有皇室血脈,君臣之禮要放在最前頭。若有人刁難你,你就狠狠地反擊回去;若有人看不上你,你……”
說到這裡,秦恪輕輕搖了搖頭,否定了自己方纔的話:“瞧我說的,裹兒最聰明,最漂亮,最可愛了,大家都會喜歡你的。”
秦琬一個勁用力點頭,大聲說:“一定!”
七月和程方站在遠處,靜靜地看着這一幕,前者不住抹眼淚,後者縱是錚錚男兒,眼眶也紅了。
堂堂皇長子,竟落魄至此,明明憂心妻子的身體,孩兒的健康,一腔憂思,卻只能對年幼的女兒訴說。
沈淮不知姑姑沈曼已有身孕,自然想不到自己無可奈何之下寫的一封道歉信,竟會對沈曼造成這樣大的傷害。他正不耐煩地坐在裡屋,聽着妻子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咱們家沒權沒勢的,連個鋪子都入不敷出,田莊土地雖有些出息。但先秦的鼎,漢朝的玉,前朝的字畫,動輒千百貫,你卻巴巴地送出去,眼睛都不眨一下。還有那些千嬌百媚的小娘子,狐媚子般地戲子,你買就是一二十個,花大價錢買來,調教,送人……爲了姑母,公中的出息耗了大半,我就剩下了幾幅能充門面的首飾,衣服料子永遠半成新,就那麼幾件七八成新的,出門做客都穿遍了。孩子們一年四季,只能做幾套簇新的衣裳,連穆家得臉的丫頭婆子也不如,大哥兒和二哥兒都到了說親的年齡,大娘子也快十歲了,下面還幾個小的,若不做點臉面,咱們家可怎麼辦啊!”
這一通胡攪蠻纏,混得了旁人,卻混不了沈淮,只見這位尚在襁褓中就繼承了縣公之位的將門之後面色漲紅,怒不可遏:“咱們家的鋪子早就入不敷出,若不是看在大王和姑母的面上,還能得那麼些年的出息?姑母在長安的時候,幫過咱們多少?你身上那些名貴的首飾,衣料,我置辦得少,姑母送你得多。你的家人要謀缺,我沒那麼大面子,能說動吏部官員,若非看在大王的面上,北衙軍等着候缺的人那麼多,哪裡就輪得到於家人?私自動姑母的首飾,拿去給你侄女做臉,你不害臊,我卻擡不起頭來。”
於氏說不過丈夫,捂着帕子嚎啕大哭。
她不過是一時虛榮,頭腦發熱,才做下這樣愚蠢的事情,事後已經後悔了啊!誰料這都幾個月了,丈夫依舊不肯原諒她,她明明後悔了呀!
畢竟是多年結髮夫妻,見於氏哭成這樣,沈淮心中不忍,卻還是硬下心腸,摔門而去。
妻子做了這樣沒臉的事情,沈淮實在是臊得慌——他早知家中生計艱難,已削減了大量開支,若沒大的開支,光憑禮尚往來的錢,還是能勉強維持體面的。饒是如此,看着一天天長大的兒女,他們還得爲聘禮和嫁妝發愁。偏偏爲代王打點的錢財斷不可少,縱對方不能立刻應允,結個朋友,關鍵時能說上一句話也是好的。如此一來,可不就捉襟見肘了麼?
正因爲如此,對妻子偷偷挪動沈曼田莊出息的事情,沈淮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卻暗暗將這些虧空都記下,發誓將來一定要如數還給姑姑。誰能想到,妻子竟大膽到這種程度,將姑姑的首飾給拿了出來?難不成他還得追到於氏大侄女的夫家去索要這副首飾,說這是代王妃的陪嫁,被妻子悄悄挪用了不成?
這事,沒辦法不告訴姑姑,但……姑姑知道了,心裡會怎麼想?
沈淮心中苦悶,越想越煩躁,整個人都蔫了一般,壓根提不起精神來。他不願在家中待,索性出了門,來到熱鬧的西市,沿着長街溜達。
“伯清兄?”一名身着褐色布袍的年輕人走了過來,有些奇怪地問,“你怎麼在這裡?”
見到來人,沈淮強打起精神,禮貌地寒暄道:“贊之,是你啊!我閒來無事,隨便走走,倒是你,怎麼也跑到西市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