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曉裴晉說得“出事”必不會是什麼小事,裴熙也收起了那副見誰都要刺兩句的傲慢態度,略加思考,臉上便露出幾許興味之色:“穆淼可不是什麼簡單角色,從他手裡搶走呈給聖人的萬壽賀禮……有趣,有趣!”
對裴熙來說,猜到江南究竟出了什麼事,實在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
朝廷一直就沒放鬆對江南的控制和清洗,江南世家被步步緊逼,本就有些喘不過氣,否則也不會對朝廷亮了刀兵。待到江南的叛亂被鎮壓下去,江南世家早已元氣大傷,新任的揚州總管穆淼又是個既有手腕又有聖眷的狠角色,他來江南三年,把江南的世家治得服服帖帖,至少是明面上,當真是大氣都不敢喘。
說句實在話,封疆大吏麼,論手腕,個個都不會缺,聖眷卻不一定了。太平年間的聖眷更是要緊,若是被聖人信重,緊要時候自可雷厲風行,便宜行事,左右聖人也不會怪罪,頂多敲打兩句。與聖人算不上親厚的,遇到要事,免不得有些束手束腳。像穆淼這種打小有三成時間在宮裡度過,聖人瞧他和瞧子侄沒什麼兩樣,對他一路恩重厚賞,穆家被罰,他都不降反升的人,絕對是不好惹中的不好惹。這等情況下,除了那些本該千里迢迢運到長安,意義重大的賀禮,江南還能出什麼事?想坑穆淼,也只能在這等事情上玩花樣了,誰讓穆淼坐鎮一方,沒辦法親自看着貨物上京呢?
裴晉看着神采飛揚的裴熙,心中不住嘆息。
論聰明才智,他的兒孫們加起來尚不如裴熙一人,就如此次的事情,喚旁人進來,怕是得等到他將這件事說得差不多了,才唯唯諾諾地應個是字,又豈能怪他偏心?
“此番失竊的,不僅有穆淼準備呈給聖人的壽禮,還有江南諸多世家的心意。”裴晉沉默片刻,長嘆道,“山雨欲來啊!”
裴熙嗤笑一聲,滿不在乎地說:“這有何難,昔日林立長江以北,與太祖有一爭天下之力的大諸侯就那麼幾個,從這條線開始查,準沒錯!”
祖孫兩人都很清楚,事是在江南出的,幕後主使就一定不是江南本土勢力——截聖人七十大壽的賀禮,這不僅是往聖人臉上抽耳刮子,也是將大夏的聲威往死裡踩,朝廷絕對要與之不死不休。江南的世家被一輪輪清洗鎮壓,雖說野心沒滅,膽氣也不足從前的三成,怎敢如此行事?誰知聖人會不會一怒之下再派兵江南?可想而知,這件事肯定是與朝廷有深仇大恨的人做的,一是爲了落大夏皇室的臉面,二是爲了挑起紛爭,三便是覬覦這些昂貴的寶貝了。
與穆淼的賀禮一道上路的,還有江南諸多世家的賀禮,代表着他們對大夏皇室投誠的拳拳心意,穆淼肯定對之萬分重視,派了心腹押運。想要讓那麼多好東西無聲無息地消失,需得耗費多少人力物力?父祖的仇恨並不會讓許多人賭上性命,尤其是已經在大夏做了官的人,若是從龍之功,那又另當別論了。
一想到這裡,裴晉也皺起了眉頭:“好容易太平這麼些年,敗軍之將的後裔又要作亂,當真癡心妄想。”
“白日做夢的人那麼多,誰能攔得住?”裴熙懶懶道,“王莽的新朝維持了多久?天下還不是被劉秀給得了?若不是他在陰、郭之事上犯了糊塗,進而影響了立儲,徐然縱有通天之能也沒辦法改朝換代。忠心和仇恨並不足以維持幾十年,即便維持了,老頭子忠心耿耿,年輕一輩卻滿懷雄心壯志,不願東躲西藏,又有什麼用?只有共同的利益,以及一個拿得出手的名分,才能讓他們聚在一起,做下這等大事。”
說到這裡,他摸了摸下巴,有些好奇:“若我沒記錯,與夏太祖爭鬥的那些諸侯,好像沒一個姓徐的啊!不過燕朝的宗親那麼多,隨意弄個族譜,說自己是某某帝的第多少世孫也沒人會管,更別說末帝的公主,沒膽子自盡的全成了強者的玩物,爲了活下去,給對方生兒育女也無可厚非,想要尋個幌子還不簡單麼?”
裴晉見裴熙興味盎然的模樣,沉默片刻,才道:“你想得倒是美,穆淼與江南世家的萬壽賀禮雖價值連城,珍貴非凡,卻也不好脫手……”
“您無需試探我。”裴熙毫不留情地打斷了祖父試探的話語,冷冰冰地說,“突厥、吐蕃、柔然、高句麗,還有西域那些國家,哪個不喜歡奇珍異寶?大夏的商路如此發達,這些好東西在大夏賣不出去,放到更遠一些的國家,有的是人捧着金山銀山來買,若是不要錢,只爲借兵……”說到這裡,他冷哼一聲,斬釘截鐵地說,“那些異族本就如虎豹豺狼一般,覬覦中原沃土,只要尋到機會,又有至寶爲誘。他們一定會迅速地撲上來,狠狠地往大夏身上咬一口!”
想到秦琬給他的密信,裴熙挑了挑眉,到底沒對祖父說他心裡頭轉的最後一個念頭。
九五至尊的位置,誰不動心呢?若不是這個做法會傷害到大夏皇族的利益,那些爲了搶皇位搶破了頭的皇子王孫說不定也會玩向異族“借兵”這一招,換句話說,聖人擇定得若不是魏王,蘇銳又繼續鎮守南邊的話,以魏王的心性……話又說回來,聖人究竟是對魏王不放心,在“順應局勢”的基礎上略作調整,還是憑着多年執政的經驗,本能地選擇了問題最好的解決方式?
賀禮失竊的事情,無論怎麼瞞也是瞞不住的,何況有心人刻意使之傳遍天下呢?還沒等穆淼派出的密使八百里加急趕到京城,此事便傳得沸沸揚揚。
秦琬還未想好尋個什麼藉口回王府,約沈淮出來聊聊,身子一直不好,需要靜養的代王妃沈曼卻破天荒離了代王府,來到蘇家探望女兒。
沈曼的氣色雖比前幾年好了不少,到底不甚康健,秦琬雖弄不清母親的來意,見狀也免不得心生愧:“都是女兒任性,勞動阿孃跑這麼一趟。”
“嫡親的母女,哪有勞煩不勞煩的呢?我說件事給你聽,你需撐住。”沈曼輕撫女兒的鬢角,柔聲道,“壽禮失竊的案子,你聽說了吧?這件事,藏不住,瞞不了,朝廷一定得派人去查,諸王也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一旦查出真相,破了此案的人註定名動天下,在聖人那兒也增色不少。
沈曼不知女兒一心想將代王推上王位,還當蘇家雖不怎麼省心,秦琬卻與魏王府走得很近,將來安全無虞。
即便是爲了女兒,代王夫婦也是支持魏王的,沈淮雖也有投效魏王之心,到底是代王的正經親戚,不好揀了芝麻丟了西瓜。他拿捏着分寸和風骨,與魏王便是淡淡,連個點頭的交情都算不上。
饒是如此,一聽見此案,沈淮就忙活開了,奈何連着幾日,傳來的都不是什麼好消息。
“魏王雖主管着刑部,奈何——”沈曼搖了搖頭,苦笑道,“刑部經手的案子雖多,卻大都是複覈,敢擔這份責任的沒幾個,倒是大理寺裡頭有個庶族出身的丞,姓高名翰的,端得是斷案如神。若他沒一個做魯王媵的堂妹,倒是一樁美事。”
秦琬聽了沈曼的描述,面上未露半分端倪,心中卻冷笑不止。
刑部不如大理寺?騙誰呢!大理寺只負責審理中央百官與京師徒刑以上案件,流徒案還得送刑部複覈,死刑更是要經聖人允許。刑部卻負責複覈地方上的案件,可受理在押囚犯的訴求。真要尋斷案能手,大理寺還能比刑部多?前者顧慮得是錯綜複雜的關係網,後者卻不需要事事都委曲求全,畢竟地方官多有寒門子,爲一己私慾亂判案子也不是不可能。大夏的官職金貴着呢,多少人求爹爹告奶奶,只爲謀個缺。見到貪官被斬,百姓大呼痛快,這些等官做的人也有門路可鑽啊!
若是在常青未曾投靠秦琬的時候出了這麼一樁事,秦琬指不定還會有幾分相信,自打常青投靠了秦琬,讓秦琬明白了魏王是怎麼一個人後,她哪有不清楚其間原委的?魏王一門心思在刑部大牢裡頭吸納死士,越是冤假錯案,他越是開心。因爲這些被願望的人被他救出來後,個個感恩戴德,全心效忠。
魏王存心徇私舞弊,又怎能容得下斷案如神的人才?如今倒好,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一提起斷案,十個人裡頭至少有九個看着魏王,誰讓他在刑部待了這麼久呢?秦琬心裡頭痛快得很,臉上卻露出幾分擔憂:“魯王向聖人推薦了高翰?如此一來,魏王叔豈不難做?”
沈曼不住點頭,恨得不行:“可不是麼?也不知蘇——也不知蘇彧在想什麼,竟主動請纓,與高翰一道去偵破此案!年輕人一門心思建功立業,這是好事,卻得認清自己有幾斤幾兩!這等旁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事情,他巴巴地摻合進去,豈不是添亂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