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密還未擬出個章程來,張榕張相爺上門了。
宰輔之間本不能交往太過頻繁,以免被聖人猜忌,但徐密和張榕都是聖人極看好,人品十分方正的臣子,如今情況又特殊些,也就顧不得許多了。退一萬步說,光明正大地拜訪,總比偷偷摸摸地交往好吧?
張榕的來意,徐密也能猜到一二。
與徐密不同,張榕曾在御史臺當了很長一段時間的一把手,提起御史大夫張榕,誰都豎起大拇指,士林中更是對他讚譽一片,說他清正廉潔,克己奉公,渾身上下挑不出半天毛病,家庭也是有名的和睦,無疑是文臣、直臣、純臣的典範。這樣的人,在立儲問題上,別管他心裡怎麼想的,只要他想要將好名聲保持下去,就得遵循千百年來的繼承製度,堅持有嫡立嫡,無嫡立長。
魏王和魯王水火不容,你爭我奪的時候,張榕堅持立皇長子,雖會讓這兩位天潢貴胄不快,看在他沒投向對方的份上,也就忍了。哪怕登基,也不好對張榕怎麼樣,誰讓人家清名滿天下呢?如今魏王一倒,魯王一系笑了,張榕頭疼了。
兩虎相爭,另闢蹊徑,固然是一條好路。但若魯王一枝獨秀,自己卻堅持立皇長子,無論在皇長子還是魯王那裡都裡外不是人啊!翌日魯王榮登大寶,一看到他張榕,就想到此人對本王繼承皇位很不滿,說自己繼位不夠名正言順……日子還要不要過?至於投靠魯王,那就更不行了,立場隨意更換,那是小人行徑,誰能瞧得起?尤其是他這種清流,一旦名聲臭了,世人可不會給他“浪子回頭金不換”的權利。
張榕雖差一年就五十整了,卻是官員的黃金年齡,更莫要說他已經位臻宰相,怎麼可能沒點上進心?哪怕不弄權,被人多叫幾年“相爺”也是好的啊!更別說他還有兒有女,哪怕只是爲了兒孫的將來,他也得在如今的位置多待幾年。官員七十才致仕告老,他也不奢望做那麼久的宰相,花甲總要熬到吧?可眼下這情形,一個落不好,全家都要遭殃啊!
這等時候,張榕破天荒有些痛恨自己身居高位了,若他只是個普通的刀筆吏,哪怕上頭爭破了天,聖人也不會喊他“諮詢”一下你對諸王的看法了。
徐密命人將張榕請進來,心中已有了計量。與張榕寒暄幾句後,徐密就開始感慨起退休後的美好生活來:“裴老大人離京前,曾與老夫暢談,打算回鄉養幾隻鸚鵡,教它說說話。每天拎着鳥籠在街上轉悠轉悠,聽聽說書人講古,這日子,多好啊!”
這話樸實得像兩個鄉間老頭的閒談,實在不像首相與上宛侯能說的,卻傳達了徐密的疑問——你不是張夫人的族兄麼?張氏宗族拼盡全力才保下了你,甚至犧牲了長房嫡支,血脈在樑王案中折得七七八八。此恩等同再造,你與張夫人的關係理當極好,同理,與洛陽裴氏那也是近之又近,豈會得不到裴晉的指點?哪怕爲了裴熙的前程,裴晉也該點撥你一番纔是啊!
裴熙此人,本事非凡,性子太差。以他的“本事”,一個時辰之內將同僚全得罪光,甚至得罪死也屬尋常。雖有聖人袒護,裴晉回洛陽前也和徐密打了聲招呼,做出了尊重首相的姿態。徐密可不相信,對和裴家關係更親的張榕,裴晉會半點提示沒有。
張榕苦笑一聲,無奈道:“裴老大人氣度從容,年輕人,到底氣盛些。”不好明說旁人家事,只能稍微暗示一兩句。
徐密與裴禮也曾有幾分交集,看看對方的官職,再瞧瞧裴熙的位置,哪有不明白的?
裴晉的想法,徐密能理解,張榕更能理解,甚至感同身受——若張榕的兒子平庸,孫子才華橫溢,他也會將希望寄託在孫兒身上,奈何他的兒孫都沒有裴熙這麼成器,沒辦法讓他體會這麼“痛苦”的抉擇啊!
皇長子對裴熙極好,早年就拿快到手的晉王爵位換了裴熙一命,又讓他做了代王府祭酒,相傳裴熙在王府裡還有自己的院子,出入之自由,權柄之大,比王府長史吳利和司馬宇文杉大多了。哪怕沒那則“傳言”,大家也相信,秦恪對裴熙,絕對是當了半個兒子來對待的。
裴熙我行我素慣了,哪怕他的所作所爲基本上是往沸騰的油鍋裡澆水,他也沒遮遮掩掩的意思,明擺着偏幫皇長子,給皇長子優待,至於其他人,無一例外,公事公辦,毫不留情面。說這樣的人不結黨,大家信,以這傢伙的破脾氣,能容忍得了他那張嘴的人實在太少,想結黨也結不起來,可說他不是皇長子一系,誰信?
事實上,秦恪和裴熙投緣,這已經是讓知曉裴熙性格的所有人疑惑了很久,卻始終琢磨不透的事情。思來想去,只能說一句,皇長子殿下,您實在是太寬厚包容了,裴熙這樣的人,您也收留啊!換誰將裴熙收入麾下,豈不說裴熙會不會真心效力的問題,大家首先要考慮得該是那人能支撐多久才被裴熙氣死。
回想起當時聖人提出立太子的時候,裴晉第一個站出來擁立代王,徐密心中一動——洛陽裴氏,不,至少是裴晉和裴熙祖孫之間,是不是已經有什麼默契。擁立皇長子,究竟是他們揣摩聖意,還是當真……有此傾向?
一想到這裡,兩位相爺都有些抑鬱。
他們總算明白古人爲何堅持“有嫡立嫡,無嫡立長”,堅決不提什麼“能者居之,應立賢人”了。按理說,嫡子長子未必出挑,幼子庶子說不定更出色呢?爲了國家好,難道不該將江山交到後者手上麼?但嫡出、長子,那是明擺着的,誰都沒辦法否認,有這個做理由,旁人很難翻起風浪來。有能力,是否賢名,就只能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
更重要的是,沒個確切的目標,他們不、好、站、隊啊!
提到站隊,張榕就更頭疼了。
中書省統共有兩個侍郎之位,如今只有張榕一人在任,另一個位置空缺,鄧疆正對這個位置虎視眈眈,盼着一人身兼兩個宰相之職,好壓過首輔徐密。
對他的小動作,徐密固然煩心,張榕也不好受啊!鄧疆這些年一直在尚書省打轉,人脈、勢力,樣樣不缺,又是魏王的姻親。哪怕他霸道蠻橫的作風得罪了許多人,礙於他和魏王的權勢,大部分人也只敢私底下說說,將來對方若是落難了,也會落井下石,卻不敢在此時開罪了鄧疆。
以鄧疆的性格,萬一真要做了中書侍郎,徐密會被壓得說不出話,張榕也沒好果子吃。想到這裡,張榕沉吟片刻,還是說了一句:“誰不是慢慢成長的呢?瞧見年輕一輩出生,成長,越發茁壯,咱們也能寬慰了!”這便是說魏嗣王秦宵前不久喜得貴子一事了,哪怕是妾室所出,也是魏王的長孫。
魏王與鄧疆聯姻之舉,徐密很不看好,認爲他急功近利,事涉自己的利益,那就更沒好話了。故他回道:“孩子啊!只要人品好,才華平平,那不重要!”說到此處,有些感慨,“若非如此,老夫也不至於膝下荒涼。”實在是有個心結在,總覺得認旁人爲父母的人,品行上欠一些。
能做到宰相之位的就沒一個蠢貨,哪怕一開始不明白,事後想想也能會意。也因爲自己是這樣的,免不得以此來想想旁人——魏王父子該不會是聯姻之事定了才後悔,卻又不能悔改,只能冷待魏嗣王妃,以和鄧家撇清關係吧?
仔細想來,這些年在朝堂,魏王確實沒怎麼幫鄧疆。倒是鄧疆,爲了魏王,幾番赤膊上陣,惹得聖人更加厭惡。雖然是幫倒忙,可那時候的狀況……他似乎是真心想幫助魏王登位?
若真是如此,魏王的人品實在有些差。
算算這幾樁爲了魏王好的政治聯姻——秦琬和蘇彧是聖人賜婚,如今卻弄出個民女千里尋夫的香豔傳聞;鄧凝是魏王爲嫡長子所聘,卻不得魏嗣王的歡心;承恩公的小女兒纔出嫁幾個月,又回了幾趟孃家?
這樣的人,似乎,應該,大概,可能,的確……不值得輔佐?
只不過,魏王已經聯上了承恩公江家,哪怕爲了名聲,江家也會幫魏王分說一二,若是魏王翻身……他們究竟是該賭,還是不賭呢?
江菲不知自己已被兩位宰輔捎帶上了,她破天荒被父親訓斥,憋着一肚子火,怒氣衝衝地回到了蘇家,大步流星地往自己的院子裡走。沿途見僕役面色詭異,心中一突,命人將他們壓制,自己提起裙子奔了過去,一腳踹開門,就見自己的心腹使女芸香半掩,身子已經貼到了蘇蔭的身上去,蘇蔭笑嘻嘻的,手已經伸到了芸香的衣服裡。見着這一幕,江菲眼前一黑,險些站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