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晉聞得此語,好半天沒說話。
他在宦海沉浮多年,深諳人心,自然明白大部分人都是一樣,爭位的時候恨不得自己的母族、妻族強盛無比,屬官個個都是人中龍鳳,一時俊傑。一旦得了大位,想法卻立刻掉了個個兒,母族妻族越寒酸越沒落越好,臣子呢,寧願平庸些,也要忠心耿耿,切不可用那些不好掌控的聰明人。
蘇銳位極人臣,又有四個兒子,即便他沒將兒子帶去從軍,以蘇家如今的地位,光聯姻就是一股不小的勢力。再說了,有這樣的老子,兒子又在左右衛做着親衛,前程遠大,再過十年,蘇家更不能小瞧。
並不是所有皇帝都像如今的聖人一樣開明大度,魏王本就是個陰鷙的性子,登基之後容不下蘇家,非常有可能。故裴晉沉默了許久,才問:“魯王呢?”
“魯王?”裴熙嗤笑一聲,不緊不慢地說,“魯王共有三嫡子,三庶子,其中一個庶子是生了魯王庶長女的奴婢所出,至今還沒個名分。託她的福,魯王的庶長女和這個庶子至今都沒上宗譜,更遑論封號。我聽說魯王的三個嫡子中,長子和次子都對庶弟很不客氣,唯有三子對庶兄頗爲友愛,有聖賢之風。您說,若是魯王御極,這三個嫡子,誰會勝利呢?”
親王的嫡子,哪怕無法繼承王爵,郡公之位也是板上釘釘的。庶子卻要拼命奪取父親的寵愛,好去爭每個親王府僅有的兩個縣公爵位。雲泥之別攤在面前,身爲親王的嫡子,爲何要冒着被父母不待見的風險,友愛連宗譜都上不了的庶兄?小小年紀,心思就如此深沉,魯王真做了皇帝……鹿死誰手,還未可知。
裴晉本身就是大家長,自然明白仰仗他生存的人的心態,當真是唯恐哪裡做得不好,惹了他厭棄,明着得罪他的事情無人敢做,哪怕是嫡子裴禮也不例外,也就是裴熙……
想到這裡,裴晉輕嘆了一聲,不置可否:“趙王呢?”
“趙王?趙王就更可笑了!他是諸王中最富的一個,趙王妃的孃家卻明目張膽地開典當行。且不提沈昭容的出身,也不論趙王妃的孃家究竟是沒錢還是利慾薰心,單看趙王管都不管這件事便知道,聖人不會對他有任何厚望!”最後一句,斬釘截鐵,擲地有聲。
同樣,爲了一己之私就害死未婚妻性命的韓王,聖人也不會將大好江山交到他的手上。只是這萬里錦繡山河太過誘人,魏王在諸兄弟中的地位又是最低,不甘心對昔日瞧不起的兄弟俯首稱臣的趙王和韓王纔會在明知成功的可能性不大的情況下,也要拼命爭搶,哪怕爭不贏,不讓魏王得利也是好的。
裴晉見裴熙神采飛揚,毫不留情地潑了他一盆冷水:“代王就行?即便是親生的兒子,爲了權利,父子做不成父子,母子做不成母子,兄弟不成兄弟,姐弟亦然,更遑論抱養來的了。不是自己親生的,永遠也養不熟,牝雞司晨,江山可安?”
“那也是至少三十年後的事。”裴熙輕輕地,慢慢地,卻異常鄭重地說,“那是我該考慮的問題。”
他的不敬表現得這樣的明顯,裴晉卻不以爲忤,相反,這位叱吒風雲的老者放聲笑了起來,笑得非常開心,也完完全全發自真心。
裴熙用力地捏緊了自己的雙手,不願再去看祖父的神情,卻無法阻止自己在腦海裡勾勒描繪——他的祖父,必定是用一種慈愛又欣慰的眼神望着他,彷彿參天的大樹欣喜於自己庇護下的小樹苗的茁壯成長一般,讓他心暖,又讓他心寒。
祖父是真的疼他,將一腔心血傾注在他身上,希望他延續洛陽裴氏的輝煌。但同樣,祖父也希望他能捨棄掉無謂的感情和期待,變成與自己一樣的人。
冷酷,涼薄,自私,自利,心中除了自己和洛陽裴氏的延續,再無他物。
寵妾?庶子?寵愛有,疼愛也存在,歸根到底,卻只是裴晉故意製造出來的弱點罷了。洛陽裴氏嫡支的人丁本就不旺,與其一個不慎,得罪未來帝王,還不如鬧得自己“家宅不寧”,好讓自作聰明的皇帝玩弄一把帝王心術。
裴熙厭惡着祖父的行事作風,卻不能否認血緣的可怕力量,他的優渥生活來自於家族,而他的體內也流着洛陽裴氏的血。這個家族的家主代代如此,爲了改投新主可以放棄全部財產,爲了保全家族可以結束自身性命,他們奉行着互利互惠的原則,婚姻永遠是買賣與投資。正是因爲這樣的縝密、自私、細膩和冷酷,才使得洛陽裴氏的地位數百年來無可動搖,名聲亦好得不得了。
我不想這樣,裴熙心想,可我需要力量。
洛陽裴氏的工匠與園藝供奉踏上前往長安的旅途時,秦琬正愉快地與安笙交談。
按理說,秦琬做了蘇家的冢婦,又管着家務,本不應這麼清閒。畢竟蘇家爲等她已經等了很久,拖得蘇家子女的年齡都有些偏大,蘇彧還有四個弟弟妹妹要說親事,蘇銳次子蘇榮的婚事更是定在了秦琬嫁進門的三個月後。
秦琬初接手家務,就要操辦這麼隆重的儀式,蘇榮的名聲受損又與她有着直接的關係,辦得好不好都有人說,吃力不討好,本該十分操心纔是。只不過,這一次,連上天也在眷顧她。
新婚兩月,新郎踏足新房的次數不足三成,秦琬便有了身孕。
這一點上,她倒是像足了自己的母親沈曼,沈曼亦是成親不久就懷了孩子,新婚一年便誕下代王嫡長子秦琨,之後夫妻倆相敬如賓,除卻公事,甚少往來,更莫要提同房。待到後來,秦琨沒了,沈曼哀痛年餘,終於振作起來,也是不過幾月,便與代王有了秦琬。
添丁進口是喜事,誰也不敢讓她勞累。秦琬在這兩個月裡散足了錢,掙夠了名聲,施施然將家務交還莫鸞。莫鸞見下人對秦琬交口稱讚,懷念起她治家時的厚賞,險些將牙給咬碎——她從來沒虧待過這些下人不假,可誰會和錢過不去呢?販賣主子的信息,還得擔着風險,良心也會不安,哪有光明正大拿賞錢痛快?秦琬有錢,可以這麼撒,蘇家卻不能啊!
莫鸞此人,最恨別人比自己好,掌家理事乃是她極得意的本領,自詡天下能像她這般剛柔並濟,寬鬆有度,得下人愛戴的主子也沒幾個。猛地發現忠心耿耿的下人都能用錢“收買”,積攢了一肚子氣沒地方發,還得爲次子的婚事操勞。忙完了次子的婚事,便是三子的婚事,三子娶得還是陸夫人的獨女安笙,簡直沒一樁事讓她覺得順心。
她高興與否,和秦琬沒半點關係,秦琬嫁進蘇家後,觀察了一圈蘇家衆人,獨獨喜愛寄居於此的安笙,好比現在,她拿着幾張畫紙,攤到安笙面前,笑着說:“我去請教了玉先生,玉先生說西域的院落是這樣的,你覺得如何?”
安笙知自己不討莫鸞的喜歡,卻不知“前世”過往,只是將心比心,覺得莫鸞本就不喜自己,爲經營名聲和政治利益收留自己,自己卻“勾引”她的兒子,她討厭自己也是當然的。
事實上,安笙也覺得有點對不起莫鸞,不敢與之親近。她倒不是爲了莫鸞的三子蘇獲,而是她見到曲成郡公蘇銳的時候,不知怎地,對之十分親近和憧憬。明明只見了一面,卻不住想起他的偉岸身姿,渴望他的視線停留在自己的身上,得到他的讚許。
她年少便失了怙恃,無人教導她什麼是情,什麼是愛,三從四德壓下來,安笙不知自己將蘇銳當做父親般孺慕,還當自己不知廉恥,覬覦莫鸞的夫婿,越發悶悶不樂,簡直擡不起頭來。秦琬恰在此時出現,尊貴卻和煦如春風,果敢卻妙語連珠,對安笙也很好。如此一來,安笙便將缺失的親情從蘇銳處移開,投注到秦琬身上。她雖年紀比秦琬長上些許,卻以小妹自居,見秦琬問自己,安笙很認真地看了看秦琬給的草圖,才說:“西域風情固然好,但……縣主不是向裴家借了工匠,準備修築洛陽園林麼?雜糅在一起,會不會有些古怪?”
秦琬聞言便笑了起來:“你也知道我,一天一個想法,喜江南園林的精巧,愛長安園林的大氣,又喜融合了二者風韻的洛陽園林。聽玉先生提起西域風情,竟也心動得不得了。長安這麼多莊子宅子園子,當真是各有千秋,我若弄個大同小異的出來,旁人笑不笑且兩說,自己都覺得丟臉。”
她尋玉遲,當然是想觀察對方,這話不能明說不是?修園子,多麼好的理由,既可以觀察蘇府兩位負責花木的莊頭,也能隔三差五找玉遲談談心,還能名正言順去信給裴熙,等園子修好了,她的孩兒差不多也該落地,她便可全身心投入交際中去,實在是一舉多得。
安笙不知秦琬想得如此深遠,還當她只是爲了攀比。世家本就有攀比之風,前朝鬥富尤其嚴重,大夏海晏河清,百姓富足安寧,權貴之間再度興起此等風氣,聖人雖不喜,卻只是禁過度的奢侈浪費,尤其是不能爲修園子而盤剝民財。若是花自己的錢,誰管你?安笙雖不贊成這等做法,卻不好駁了秦琬的興致,略加思考,便問:“聽說縣主的莊子裡頭有個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