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超的心思,秦琬和裴熙能猜到,旁人如何不能?現任的中書承旨穆淼疲憊地揉了揉太陽穴,已經不想計較父兄連通知都不通知他一聲就做下這等大事的舉動了——爭來爭去,到頭來一定成了他不佔理,誰讓穆家商定的“退路”就是他本人,在穆家人心裡,誰都可以抱怨這件事,就是他穆淼穆叔茫不能忘恩負義呢?畢竟大家把生的機會留給了你,重擔也交給了你嘛,這是對你的信任啊!
只是,這種“信任”……一想到這裡,饒是以穆淼的修養,也忍不住想要罵人。
他心中明白,父親、兄長、叔叔、堂兄堂弟們,無不是被穆家的地位迷住了眼,真以爲皇室第一他們第二,對誰都可以不放在心上。也不想想,鐵打的江山都有改朝換代的一日,依靠聖人恩寵而存在的“第一世家”,維持幾十載已經是上天厚愛,豈會一直保持,地位永遠不墜?
越想着這些烏七八糟的事情,他的心情就越是煩亂,就在此時,長隨小心翼翼地敲門,見他不耐地應了一聲,才謹慎地說:“郎主,主母有請。”
範氏?
穆淼挑了挑眉,霍地起身,神色依舊冷冰冰的,未見半點好轉。範氏及其院中的人見了,心中都是一驚,下意識地低了頭。
瞧着她們的樣子,穆淼更是不悅。
穆家顯貴,姻親自然個個門第甚高,嫡系更是如此,唯獨穆淼例外。這位鄭國公的嫡幼子年少時極其驕縱,瞧着滿長安的閨秀都不順眼,遊戲人間,冷不丁有一日瞧見一位小娘子明豔動人,文采斐然,滿以爲尋到了天上人間獨一無二的知音,吵着要娶她爲妻。
範氏雖也出身勳貴,先祖卻只是個伯爵,傳到她父親這一輩便是最低等的男爵,無論是隻能傳三代的爵位,還是這個爵位一代代承襲得削一等的慣例,都象徵着範氏這一輩註定成爲白身。偏偏範家男人中又沒什麼拿得出手的人才,挽救不了即將破落的門庭,對穆家來說,嫡支的嫡幼子娶妻如此,實在上不了檯面。
爲娶心儀的小娘子爲妻,穆淼不知捱過多少家法,與父母鬧過多少回,巴巴地求了穆皇后,歷經千難萬險,總算藉着姑母的憐愛順遂心願。誰料佳人娶進門才發現對方的才學全是假裝,只是攀親錦上添花的點綴,免不得一口氣梗在胸口,鬱鬱不樂。好在他本性不壞,知這事有自己一大半過失,對方見到救命稻草自然要牢牢抓住,真要鬧起來,範家雖會倒黴,穆家也會讓人看笑話,他便將此事嚥下,給足了範氏體面,卻也沒了與她廝守一輩子的心,再容不得旁人的心,少不得納幾個妾室紅袖添香,解解乏悶。
每每見到範氏,穆淼便覺得自己年少時實在輕狂,先入爲主當真是件太要命的事情,故時常自省,才養成了如今謹慎的性子。
原本就是高攀連帶着半欺騙的婚姻,好在碰上了一個還算講理,遇到事情先檢討自己的夫婿。哪怕一連串兒女的出生讓範氏有了些底氣,孃家人到底不成器,事事都要求着穆淼,也就沒辦法昂首挺胸擡起頭來了。如今見穆淼這模樣,她也有些發憷,本來想好的話不敢說出來,又怕穆淼白跑一趟生氣,斟酌許久,方小心翼翼地說:“魯王回來了,不知菡姐兒的事情……”
“魯王的第一封帖子必是到代王府,你愁這些實在太早了。”穆淼心中本就不順,一聽妻子提起這事越發不滿,忍不住就帶出些王孫公子的習氣。待此話出口,才意識到自己說得有些刻薄,心中嘆一聲修養功夫沒到家,想着待會再去抄幾份道德經靜靜心,語氣卻放柔了一點。“帖子若真來了,你與魯王妃斡旋便是,他們指不定會換人,不好主動開口,你藉此些時間。當然也要留點心,莫要輕易答應下來,容我想想。”
換人?
範氏先是一驚,想到魯王妃統共有三個兒子,大概猜到穆淼說得是原先魯王願意拿嫡次子與他們的小女兒訂婚,如今怕是要換成嫡三子,眼中不免露出一絲擔憂。
小孩子實在太容易夭折,誰也沒法保證幼兒一定能活下來,這也正是爲什麼她們這些原配發妻一定要與夫婿生至少兩個兒子才能安心的緣故,沒了一個還有另一個能頂,有爵之家就更是如此。
魏王和魯王雖是聖人的第六、第七子,歲數卻差了六歲多,嫡長子的年紀自然也相差甚遠,魏嗣王秦宵十五出頭了,魯王的嫡長子連封嗣王的年紀都沒到,這纔是魯王拿嫡次子說親足見誠意的原因——嫡長子未必能平安長成啊!
兩兄弟的年齡差距爲什麼這麼大?很簡單,魏王出生沒多久,太宗皇帝的身子便垮了下去。聖人一面監國,一面防着不死心的庶出兄弟與太宗妃嬪,一面還要服侍太宗皇帝湯藥,無暇顧及東宮妃妾。待到太宗皇帝大行後,聖人結結實實守滿了三年的孝,出了孝纔開始臨幸嬪妃。
與生母爬牀,不被聖人喜歡,出生沒多久祖父就大病,牽強來說可以是“命中帶災”的魏王相比,生母是聖人寵妃,自己又是聖人登基後得的第一個孩子的魯王自然更得聖心。若非如此,儲位之爭也不至於分庭抗禮,畢竟辦事能力這種事嘛……魏王當然有能力,誰又能說魯王沒有呢?就拿這次出行江南來舉例子,若不是魯王查到了極重要的證據,江南世家也不至於真狗急跳牆。被追殺又如何?只要沒落入敵人手裡,帶着證據平安歸來,誰能拿這個當理由笑他?
皇子王孫就沒一個好想與的,哪怕蠢笨如豬,有那個金閃閃的身份地位撐着,也會讓人束手束腳。更別說聖人僅存的五個兒子除代王外,其餘四個心思都很大,本事也算不上小了。
穆淼明白,穆家做了這種事,他這個中書承旨就算做到頭了,無論是被調到其餘的衙門還是外放地方都不奇怪。聖人若懲戒他,穆菡與魯王之子聯姻的事情就無人會提;若穆家依舊尊榮,魯王只怕也不會再讓嫡次子與穆家聯姻了,因爲他的地位已隨着這次的出行變得水漲船高起來,應當用這個位置來籠絡更值得籠絡的人,而非一次次消磨聖人感情的穆家。
瞥見範氏的神情,穆淼便知她猜到一些,忍不住嘆了起來。
憑心而論,他這個妻子雖出身沒落的勳貴之家,在交際上卻實在很有本事。對婆婆恭順柔和,對妯娌不卑不亢,對官員家眷溫和可親,對下人恩威並施,管家理事待人接物都無可挑剔。這麼些年過去,說她好的人佔大多數,想說她不好也很難找到什麼理由,頂多拿她不成器的孃家人說事。就連對政治,她也有不俗的見解,完全不比那些高門貴女差,甚至比絕大部分的人都出色,唯獨差了一點文墨上的靈氣。
也就是因爲這差了的一點,穆淼能尊重她,可以與她過得下去,甚至可以喜歡她,唯獨無法愛她。
罷了罷了,是他癡念,偌大長安,多少夫妻不是這樣過日子,他都這麼大了,難不成還像毛頭小子那樣想些有的沒的麼?故他的神色又放柔了一些,淡淡道:“你也莫要着急,除了代王,魯王不會在這段時間拜訪任何人,怎麼着也要拖到春闈之後。”到那時候,舉子身後的勢力都活動開了,勳貴、世家,還有那些想抱成團的寒門官員,熱熱鬧鬧,你來我往,渾水摸魚才更加容易。
提到春闈,範氏便道:“我聽人說,申國公對陳留郡主隔三差五帶嘉懿郡君去代王府的舉動頗有微詞。”
陳留郡主何等用意,消息略靈通一些的權貴都已明瞭,礙於聖人對陳留郡主的偏愛,沒人敢將這事往高盈身上扯。但有些事情壓根不用說,誰都明白,比如陳留郡主看好那位名喚林宣的舉子,再比如,申國公對此事很不滿,偏生奈何郡主不得。
“這事你別管。”幾乎是一瞬間,穆淼就做了判斷,“別人提起,你裝沒聽到,沒聽懂,沾都不要沾。”
陳留郡主深受聖人寵愛,林宣的出身也算不得寒微,若她鐵了心要嫁女兒,非但是爲女兒一身幸福着想,讓她低嫁,遠離是非,也算拿愛女的婚事幫聖人安撫了前朝老臣。如此一來,聖人只會對陳留郡主更加疼惜,到時候聖旨一下,誰都沒辦法阻止,高衡若想從中作梗,只能從林宣身上下手。狗急尚且會跳牆,何況人呢?林、喬二人被代王府保護,足不出戶,出身又那麼特殊,聖人都有所耳聞,高衡真要動手……據穆淼所知,因着趙肅、蕭譽的事情,代王已經很不痛快了,若再有這麼一樁事刺激皇長子,得罪陳留郡主,穆家又攪合了進去……穆淼可真不想拿全家人的命來試試聖人對穆皇后的情分到底有多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