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秦恪這麼說,大家都鬆了口氣。
雖說聖命難違,但搜馬車這種顯而易見會得罪秦恪的事情,還是沒多少人樂意去做的。現在好了,代王殿下通情達理,他們這些做事的也不會爲難。
代王十年未歸京城,左右衛、殿中省和內侍省的許多人都不認得他,先前也曾戰戰兢兢地打聽這位皇長子的脾性,得到的多半是“代王極寬厚仁德,很好說話”的說法,卻都不以爲然——這宮中的貴人主子們,除了滿臉寫着“我很驕橫”的韓王外,哪一個不是和和氣氣,看上去很好說話的主兒?若信了表象,真將主子的和氣當一回事,怎麼死得都不知道。
貴人們輕描淡寫定人生死的做派,宮人內侍看得太多,壓根不相信有權有勢的人會和氣到哪裡去,如今見這位皇長子竟能考慮到他們的難處,哪怕知道代王此舉避嫌的成分多,也讓他們感慨不已,心道難怪那麼多老人都說代王好相處呢!光看這件事就知道,代王的寬厚仁德,還真不是旁人嘴上說說的。
秦琬知自己這一招用對了,輕輕走到母親身邊,捏了捏母親的手。
沈曼也是極爲精明的人,又被女兒這麼一提醒,馬上想到搜車還有一樁不方便的地方,便道:“碧雲,碧煙,你們隨內侍們走一趟,清點一番車上物件。”
代王府的女眷身份尊崇無比,永寧節時又要在宮中呆上一整天,說不定還會被聖人留宿宮中,自然要帶一兩套換洗的衣物。再說了,白天與晚上的着裝也不能相同,配飾更不能重樣。這些物件都有表記,宮中之人又不知是敵是友,經他們的手檢查東西,多了少了都是麻煩。
秦琬拉着沈曼的手,笑道:“阿孃可是忘了,我是個最牛心古怪的,碧雲、碧煙理得清阿耶的東西,卻不知道我有多少小物件,還是讓阿妙也跟着走一趟吧!”
聽見秦琬當着旁人的面說這樣的話,絲毫不將名聲當回事,沈曼心肝脾肺俱疼,悔恨溢滿了胸口——她怎麼就忘記了貼身使女不過弱質女流,旁人弄鬼她們未必發得現,需得選個有些功夫底子的人去呢?若不是對陳妙排斥太過,這等時刻,自己怎麼也不會漏了他啊!
衛拓見陳妙嫵媚風流,婉轉動人,將這母女倆對陳妙的不同態度猜到兩份,很明智地不去插這個嘴,命人將她們三個帶去檢查代王的車架。
原以爲是走個過場的事情,誰料一刻鐘過後,有內侍進門,對衛拓耳語幾句。
衛拓神色一肅,點了點頭,旋即對代王行了一禮,語帶歉疚地說:“代王殿下,您怕是得去太極殿一趟了!韓王府小殿下……就藏在您車架放書的暗格裡!”
秦恪一聽,又驚又怒,臉色忽青忽白,下意識地說:“這與我無關!”
秦琬驚訝過後,便有種“果然如此”的感覺,甚至隱隱有些竊喜。她上前一步,扶住父親,溫言道:“聖人素來英明果決,小人的栽贓嫁禍之法怎能逃離聖人的法眼?”
女兒握着他的臂膀,似要給他無窮勇氣,想到自己身後的嬌妻愛女,秦恪深吸一口氣,望着衛拓,毅然道:“清者自清,我隨你去太極殿。”說罷,他轉過頭,望着秦琬,鄭重地說,“照顧好曼娘。”
秦琬點了點頭,退了一步,緊緊握住沈曼的手。秦恪見着這一幕,眼眶微熱,忍不住別過臉去,悶悶道:“走吧!”
他們走後,沈曼跌落在椅子上,神色有些茫然:“裹兒,你說……”這一幕與十年前何其相象?也是驚濤駭浪平靜下來後,滿以爲塵埃落定,秦恪卻因着一些擺明了是栽贓陷害的事情,忽然被聖人傳召入宮。再然後,便是十年流放,種種心酸,無需贅述。
秦琬依偎在母親懷裡,柔聲道:“不會的。”
“真的麼?”
“真的!”秦琬仰起頭,望着母親,神情溫柔,神態卻異常堅定,“今時不同往日,能讓聖人偏心到不顧阿耶,能讓羣臣偏幫到不顧阿耶的人,已經不在了。”
穆皇后、懷獻太子,這兩座深深壓在後宮妃嬪和諸王身上的大山,已經不在了。
沈曼呆呆地重複着女兒的這句話,漸漸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她努力想笑一笑,卻不自覺地流下淚來。
見着母親這般模樣,秦琬才發現,對父母來說,從雲端墜入污泥究竟有多痛苦,慘烈到稍稍想起,竟忍不住身體本能的戰慄。
想到這裡,她不自覺地轉過頭,遙望太極殿,眼中流露深深的渴望。
總有一天,我會光明正大地站在那裡,沒有人可以阻擋我的進入,更沒有人敢對我的退避,視作理所當然!
“裹兒?”察覺到女兒做下了什麼令人震驚的決定,沈曼有些驚疑不定地呼喚着女兒的名字,“你在想什麼?”
秦琬收回視線,微微一笑:“阿孃,我只是想通了一些事。”
“你……想通了什麼?”
“我先對您賣個關子,回去再說。”秦琬毫無壓力地對着母親撒嬌,“您不用着急,用不了多久,咱們就能回去啦!”
事情正如她所料,代王一到太極殿,還沒來得及跪下,就被聖人扶起;還未來得及請罪,聖人就直接斷言了長子的無辜;話沒說到一兩句,從代王到沈曼到秦琬便收穫了一大堆賞賜,甚至還有好些聖人做王爺時攢的,後來交給了懷獻太子做私房的商鋪,美其名曰壓驚。
代王所畏懼的,無非聖人信了旁人的栽贓,以爲他纔是幕後黑手,坐山觀虎鬥,最後憑着皇長子的身份坐收漁翁之利。他相信,對這樣的兒子,聖人是不會留情的。如今見聖人對自己百分百信賴,代王正高興着,卻被女兒潑了一盆冷水。
“練兵?爲何?”
秦琬早就有此打算,礙着父母求安穩的心思,一直沒提。今番恰逢良機,屏退衆人之後,她就對父母提了這一建議,冷靜解釋道:“韓王之子莫名出現在阿耶的車裡,定是諸王的手筆,阿耶和阿孃不妨想想,若是聖人和韓王叔不信阿耶,將會發生何事?”
不用她提醒,秦恪和沈曼也能想到,若是聖人不信,代王這些年積攢起來的好名聲將會付之東流,變成一個狹隘陰險的僞君子。不僅如此,他還佔着皇長子的名分,繼位最名正言順,偏偏又沒任何勢力。諸王不聯合起來先對付了代王,將長兄徹底打壓下去,簡直對不起他們付出的努力。
見父母認真思索起來,秦琬又道:“聖人對阿耶的信任和憐惜能保阿耶一次,可兩次、三次,十次八次呢?樑王叔未必有反心,可惜三人成虎;太子未必傲慢到不懂禮數,奈何衆口鑠金,積毀銷骨。阿耶領了宗正的職,無望大位,退讓至此,不過求晚年安逸。這一點,諸王不會看不透,偏偏他們之中,竟還有人定下這樣狠辣的計謀,可見他們對阿耶的皇長子身份始終是忌憚的。”聖人在的時候尚且如此,若是自個兒登了基,豈不要寢食難安?
順着秦琬的這番話往下想,竟找不到一絲可以駁斥的地方,秦恪的臉色漸漸白了。
沈曼比丈夫果斷許多,聞言便道:“即使如此,光練府中的衛士又有什麼用?不過三五百人,又多半出身勳貴世家,身後關係千絲萬縷,哪怕訓練出來了,能不能指望得上都不一定。若是訓練家丁部曲,倒是沒這方面的煩惱,被人知道的話,卻……”都做閒散親王了,練兵做什麼,還說自己沒奪位之心?
親王府的護衛也屬三衛,雖說門檻比左右衛中的三衛低一些,官職也低幾等,卻也不是寒門子能進的地方。這樣的人,想讓他們不顧全家老小,親人前程爲你賣命,有些不切實際。
對秦琬來說,說服父母是最困難的,找理由簡直太簡單了,故她很隨意地說:“這還不好辦麼?我生長於鄉野,喜好遊獵,最大的願望是親手獵一頭猛虎。您二位爲了滿足我的願望,自然得圈起山林,訓練一批人驅趕馴服野獸,好哄我開心。我想鉗制夫婿,難不成給他送丫鬟美婢?自然得尋些孔武有力的親兵,他若不服,關起門來打上一頓,總有教訓老實的時候。若無衛士護持,楨姑姑豈能過十幾年安逸的日子,想趕夫婿就趕夫婿,想轟兒子就轟兒子?”
沈曼一聽,登時急了,秦恪也沒想到女兒這麼不在意自己的名聲,怒道:“胡鬧!”
秦琬知此事何等重要,也不玩什麼小女兒情態,她乾脆利落地跪了下來,對父母重重地磕了三個頭,一邊流淚一邊說:“丹陽、藍田之戰前,秦惠王免張儀宰輔之職,令他使楚;垂沙之戰後,秦卻肆無忌憚,屢屢侵楚,以致懷王客死異鄉。女兒不求好名聲,只求全家能有條退路,若真有一日,人爲刀俎,我爲魚肉,趁早離開長安比什麼都強!”
聽見女兒拿戰國時的楚國比作自己,拿秦國比作新君,秦恪還有些慼慼。
驟然聞得最後一句,秦恪不由大怒:“你怎能有這樣大逆不道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