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隆二年,夏。
陳玄拿着密信,匆匆求見秦琬,第一句話便是:“突厥統一了。”
秦琬將手中的筆一擱,神色凝重:“這樣大的事情,怎麼沒聽聞半點消息?”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裴熙毫不猶豫地截斷了陳玄的回稟,直指最關鍵的問題,“柔然和鮮卑情況如何?”
統一突厥的人是誰,他不問即知,但他需要了解阿史那思摩的勢力究竟到了哪一步。若只是震懾了突厥諸部還好說,如果連柔然和鮮卑都出了問題,大夏的日子就不好過了。尤其是鮮卑,這幾年一直是大夏的盟友。大夏此番進攻高句麗,安北都護府的兵力幾乎抽調一空,憑得也是與鮮卑的互利互惠——大夏需要全力對付高句麗,鮮卑則需要全力對付柔然與突厥,自是能少一個敵人就少一個。
“鮮卑尚無異樣,柔然……”陳玄頓了頓,才道,“怕是要被突厥和鮮卑給徹底瓜分了。”
秦琬聽了,不由嘆道:“看來,大夏收復遼東,還是令鮮卑生出了忌憚之心。”
慕容鮮卑退居東北方,雖與高句麗井水不犯河水,相距也比較遠,誰也礙不着誰,到底是東北方最大的兩股勢力。
所謂的盟友,也只不過是利益的最優選擇,一旦起了衝突,撕毀盟約也是家常便飯。
遼東之地已重新納入大夏的版圖,只要水軍再練幾年,平壤城也會是大夏的領土,高句麗國破的命運就在眼前。試想一下,牽制大夏東北方的最強敵人都沒了,大夏的目光會對準誰?
區區倭國還入不了大夏的眼,一旦高句麗成爲大夏的一州,安北都護府的大軍下一個要對付得,只能是鮮卑。
“先帝也正是考慮到這一點,纔沒將和親公主嫁過去。”裴熙輕描淡寫地訴說殘酷的事實,“也就是說,我們要考慮得不僅有來自西方突厥的猛烈攻勢,還要提防東方高句麗的反撲,北方鮮卑的背叛。涼州的羌人等,更不能遺忘,若是他們來個裡應外合,大夏的臉沒處擱事小,有些不是刀子的刀子才更令人害怕。”
國家強大了,鄰國就會害怕。這種時候,什麼盟友,兄弟,君臣,都是廢話,他們只會或明或暗地聚在一起,用盡各種手法削弱大夏的力量。
如果可以,誰都想你變得弱小,沒人不希望在你身上咬兩口,如果能把這塊天大的肥肉狠狠瓜分,更是最好不過。
秦琬早就知道這一點,也做好了心理準備,更明白裴熙這句先帝不是隨便提的。
先帝在位的時候,萬國來朝,各國使節都向大夏求親。原本選好兩位公主分別遠嫁吐蕃與鮮卑,因鮮卑出了一些變故,此事便擱置了,倒是魯王的庶長女興平公主,在父親的野心下,成了一個可憐的犧牲品,千里迢迢,遠嫁吐蕃。
強敵虎視眈眈,內部卻還不安穩,這個家當得,實在有些艱難。
秦琬沉吟片刻,才道:“召江柏、衛拓進宮,我要仔細問問西域的事情。派天使去徐相家探望一番,徐相年事漸高,不必平常,令太醫小心伺候着。”首輔有個頭疼腦熱的,雖不是什麼大事,卻也不能等閒視之。
以阿史那思摩的虎狼之性,既然統一了突厥,勢必會攻打大夏以立威。還有兩三個月,麥子就能成熟,可以收割了,屆時獵物肥美,糧谷成堆。哪怕攻不下這片沃土,搶夠東西也能過個好冬天。
此事雖在她預料之中,卻比她想象得更快——按照他們事先做出的推測,阿史那思摩一統突厥可能還要個三四年。所以她本打算再過一兩年纔將酈深調到西方,又花個一兩年熟悉那邊的情況,但現在……
罷了,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也不可能事事都在意料之中。故秦琬想了想,又加了一句:“還有,派人通知大義公主一聲,我要見她。”
裴熙聽見她這麼說,便道:“聖人和皇后娘娘若是知曉此事,必會召見大義公主。”大義公主的身份太過尷尬,平常讓她養秦琬的兒子還可以,畢竟在秦琬的說服下,帝后已經答應不長留蘇沃進宮,以免讓他錯估自己的身份,認不清君臣。但在這等時候,帝后是無論如何都會把蘇沃接進宮的,這也是爲了安全的考慮。萬一敵人真抓了秦琬的兒子,那就不好辦了。
“大義公主於國有功,她一片忠心,我們斷不能先將她推開,寒了功臣之心。”秦琬斟酌片刻,便道,“子深,你派人走一趟當利長公主、新蔡長公主、館陶公主與常山公主府,告訴四位公主,夏日荷花開得正好,不妨在辦幾場宴會,也好度過這煩悶的夏日。若她們真有此雅興,我可將昭陽宮開放,供姑姑和姐姐們賞玩。”
言下之意,便是請四位或夫婿過世,或未成婚,或夫婿不在長安的公主抽出一段時間,陪伴大義公主。藉口是非常好找的,夏天賞荷花,秋天賞桂花,只要想玩,還怕沒理由?賓客就更不擔心了,公主的宴會一向是所有人趨之若鶩的。除了江家、沈家這種如今真煊赫的家族,別家命婦貴女,誰不需要公主一聲贊,讓自己面上有光?至於西邊打仗之類的問題,這些人是沒什麼深切感觸的,頂多交談的時候提到幾句,半點也及不上自己的名聲、妝扮和終身大事重要。
大義公主本人是肯定沒半點問題的,但秦琬對大義公主身邊的人並不是特別放心,自不會將地點設在什麼別莊之中。昭陽宮乃是秦琬的春熙園擴建的,雖說常青解散了血影,秦琬也令這些人都有了光明的去處,但常青的探子本能並沒有落下,平素也會暗暗幫秦琬訓練一些人,地點就選在昭陽宮。
倘若說昭陽宮不安全,這世上就沒有安全的地方了,何況這也給足了諸位公主臉面不是?
陳玄知秦琬還是給了大義公主面子,利落應下,秦琬心裡則有些發愁,覺得酈深還是不如蘇銳那般能給她無與倫比的安全感——她原本想得是酈深先去西邊熟悉一陣子,趙肅頂上勳一府中郎將一職,等戰事開啓再去西邊,蕭譽剛好***。待到西邊的戰事結束,東邊的戰事也該收尾了,再設兩大都護府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現在卻……罷了,管不了那麼多了,北衙固然重要,西域卻是帝國的屏障之一,萬萬不能有任何閃失。
西域,高昌。
高昌城仿長安所建,壯麗非凡,卻無長安的香風涌動,錦繡濃豔,而是充斥着異域風情,黃沙與駝鈴妝點着這座西域重城,令它近百年來都華美而絢爛,宛若一顆熠熠生輝的明珠。
曾憲拎着兩壺好酒走了進來,朝同僚們晃了晃:“兄弟們,說了請大家喝酒吃肉,看,上好的烈酒!”
同僚見狀,無不喜笑顏開,湊了過來:“我說,真有你的。”
“那是,這樣的好酒可不容易拿。”曾憲將酒罈往桌上一擱,就去拿海碗,“來來來,咱們舉杯痛飲!”
男人,尤其是西域的男人,大口喝酒大塊吃肉是必須的。一碗烈酒,幾塊手抓肉下肚,喉嚨彷彿被灼燒一般,胃裡卻暖暖的,實在痛快,就有人一邊嚼着肉一邊說:“聽說朝廷終於派了新的安西大都護來,看來太平的日子不長嘍!”
“咱們這地頭,什麼時候有太平日子?哪年秋天,那羣王八羔子不來鬧一場?”有人嗤之以鼻,“要我說,來場大的,反而痛快。死了也就是碗大個疤,若是割了幾個蠻子的頭,老子就再也不待在這鬼地方,拿着錢去中原快活去!”
此言一出,大家都笑了起來,便有人問:“曾老三,長安是什麼樣子?”
“就是,你不是高門公子麼?給我們說說唄!”
歡聲笑語,久久不絕,連慕遠遠地看着這一幕,若有所思:“此人便是曾憲,確實極有本事。”
明明出身侯門,風評再壞不過的一個人,誰提到都說是紈絝子弟。流放到西域居然沒死,反倒活得風生水起。雖說這也有負責的人聽見他父親是個侯爺,不敢明着針對,見他會讀書識字,令他做個刀筆吏的原因,以及葉陵不動聲色的照拂在。但新皇登基,大赦天下,曾憲卻並不回長安享福,反倒繼續留在西域,投身葉陵麾下,寧願做個小小的將官,與一幫大字不是一個的大老粗打成一片,這就很有意思了。
秦琬給安笙提過醒,安笙自將連慕一事轉告給了戀人,葉陵知連慕才華橫溢,就是心性有些偏激,便道:“他確實很會來事,我欲遣他做個先鋒,不知連先生意下如何?”
他客客氣氣,連慕也不會無禮:“葉將軍好眼力。”說罷,他的目光又落在屋子裡,微微一笑,有些高深莫測。
葉陵看見了曾憲的能力,而他,看見了曾憲的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