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玄被拔擢的第三日,秦敬的封號終於定了下來——聖人御筆硃批,封這個孫子爲蒼梧郡公。
蒼梧郡位於交州,地處偏僻,乃是舊時楚地,雖在大夏治下,卻有些不開化。拿這種郡當封邑,顯然是不得聖心的表現。朝臣們揣摩聖意,自然明白該怎麼選擇,許多人也不可避免地動了些心思。
爲了秦琬的婚事。
秦琬和裴熙的傳言,用“滿天飛”都不足以形容,所有人都認定他們的關係非比尋常,如今秦琬的地位水漲船高,不知有多少人等着羅氏“暴病而亡”,或者“夫妻不睦”與裴熙和離,好給秦琬讓位置。就連羅氏也整日惴惴不安,唯恐飯菜有毒,湯藥不妥,生生把自己熬瘦了十來斤。
時間一長,衆人也看出來了,秦琬……似乎真沒那意思?想到秦琬連蘇彧的妾室都一直照拂着,對庶子也容得下,瞧上去很有些賢惠的模樣,便有些勳貴夫人們心思活泛。想要進宮,或尋聖人宮中高位妃嬪,或尋太子妃,撞一撞木鐘,看看自家有沒有福分——若能娶到這一位,滿門榮華,無盡富貴,完全是看得見的。
娶別的公主,還得擔心自家兒孫頭上的帽子是什麼顏色,這一位麼,觀其行事,雖有些讓人詬病,似乎卻延續了其母的賢德品行?若能攏着她,她又賢惠,哪怕駙馬仍舊不能納妾,指不定也能留幾個使女伺候?
公侯太夫人、夫人們熱絡非常,適齡駙馬的妻子們卻戰戰兢兢,丈夫越出色的就越恐懼。若是自己沒生兒子,或者夫家勢弱,更是提心吊膽。實在是因爲接連幾朝的公主權勢都很大,尤其是年紀輕輕就守寡的公主,她們的麪皮已經磨練出來,不似未嫁少女一般羞澀,父兄又憐她們遭遇,許多事情往往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尤其在婚姻大事上,總會補償一二。
前朝便出過許多不講理的公主,明火執仗地搶人夫婿也就罷了,做出這等骯髒事還容不下可憐原配與其子女的比比皆是。也有許多不要臉的夫家,爲了尚公主,公主剛剛表露出一點意思,他們就急吼吼地讓原配沒了。家族權勢,至多也只能保證原配的性命,在有名正言順出婦理由的同時,世家斷不會爲一介女子與皇室相抗,這還是世家一度凌駕於皇權之上的時候呢!
本朝公主的權勢,比起前朝又強盛了許多,尤其是秦琬,許多人私底下將她與竇太主或者衛長公主相比,卻覺得這兩人仍舊不及她的威風和權力。也只有那等知曉另一個時空歷史的人,立刻就想到“太平、安樂”這兩位大名鼎鼎的公主,再一盤算這兩人的結局,心中滿是憂慮。
這些人的心思算盤,秦琬當然知曉,她輕笑着對裴熙和陳妙,不,應當是陳玄說:“你說這些人好不好笑,又要我提攜,帶來富貴;又要我容得下婢妾玩物,對夫婿的風流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在她心中,婢妾確實算不得什麼,但睡了就是睡了,性質又不一樣。先前礙於局勢,不發一言,這些人還真當她眼裡揉得沙子不成?莫說她不打算成親,就是要成親,駙馬也得任她搓圓揉扁,不許說一個不字。
這樣親近的話語,顯然不拿他們當外人,陳玄生性謹慎,不說話,裴熙卻道:“蠢貨罷了,何須爲他們煩心?倒是這些日子,佛道二教又有些崛起的苗頭了。”
“若他們不動,也枉費我給的這個機會了。”秦琬笑吟吟地說,“有些事情就是這樣,堵不如疏嘛!”
聖人不信這些佛道之事,臣子們哪怕有信的,也不敢拿到明面上說。除了幾個破罐子破摔的,譬如白德妃,或者先前的秦恪外,就連那些苦熬日子的失寵妃嬪,也不敢公然說自己崇佛信道,更不敢像侯府太夫人一樣,每天唸經打發時間。對這些妃嬪來說,哪怕天天對着書本咬文嚼字,就是看天書,也比唸經強。
佛道二教雖香火鼎盛,但攀不上帝國權力尖端的這一支,什麼榮華都是虛的。一旦誰進了讒言,讓皇帝想“滅佛”“除道”,兩教雖不至於斷了香火,卻必定元氣大傷。相反,若是帝國下一任繼承者親近兩教中的任意一教,對這個教派來說都有無數好處。
十餘年前的樑王魘鎮齊王一案,還有先前的巫蠱案,道教損失慘重,佛教受到的排斥也不小。兩教正在尋找恢復元氣的門路,秦琬就給他們遞了根救命稻草——不得不說,信奉佛道的人,上流社會的少些,平民百姓多些;男的少一點,女的多一點。蓋因百姓多半不識字,好哄騙;女子見識更少一些,世間給予女子的束縛又多,種種不如意之事積壓下來,可以打發時間的事情又少,迫切需要信仰才能讓內心平靜。
秦琬呢,本是不是喜歡這些事情的,但裴熙說得沒做,她欲行得是千百年未有之舉,需在方方面面營造聲勢。不管卜筮還是佛道,只要能爲她所用,又不將帝國搞得烏煙瘴氣,便是大善。何況裴熙揣測聖人的心思,明白聖人也不欲真的將兩派壓制得太狠,與其將來多個僧道,把秦恪糊弄得一下是一下,還不如先捏在秦琬掌心。
聖人贊同,兩教有需求,又可藉此安置陳玄、常青並着常青帶過來的諸多血影暗衛,實在沒有比這更一舉多得的事情。至於哪位貴人令聖人、太子生氣,需要郡主派替身去祈福,大家心知肚明,何需多說呢?
想到常青,秦琬自然而然地想到另一件事,便問:“子深,常青那頭怎麼說?”
陳玄擺脫了僞裝的身份,成了朝廷的一員,擱置已久的字終於得見天日。由於他身份特殊,聖人思忖片刻,決定令麗竟門如今的統領周航與他多做接觸,好將麗竟門順利地傳承下去。
如今的麗竟門自然是不能與常青有所接觸的,但託陳玄這一身份的福,他也夠資格知道一些事情,譬如一樁頂頂要緊的事情,聞言便道:“常青說,孩子的住處,辦這件事的人都記着,就是有些犯難。沒有魏王大開方便之門,郡主的勢力並未觸及州縣,出行略有些不暢。如何不着痕跡地引導麗竟門的人,這纔是最大的難題。”
魏王犯事,樂平公主遭軟禁是正常的,但以樂平公主對朝政的參與程度,被聖人甚至秦恪不聞不問,這就很反常了。說句不好聽的,哪怕樂平公主所出的兒子並非馮家子孫,到底是自己的女兒,人心都是偏的,斷不至於落到這等下場。正因爲如此,知曉麗竟門在發動人力尋找馮歡的私生子後,陳玄就猜到了大概,他不敢擅專,稟報了秦琬,秦琬略一想就明白了緣由,更莫要說裴熙。
“此事的確不能疏忽。”裴熙淡淡道,“馮歡出身豪門,那個女子不過是個歌伎,若非情況特殊——”怎麼也不至於驚動聖人,花費這樣的人力物力去尋找一個生母寒微的孩子。
他們心中都有數,樂平公主的兒子,只怕是逆倫所出。雖挪到了馮樂身上,秘密到底沒遮掩住。鄂國公和馮樂知曉此事,心中必定有氣,哪怕因此而死,家中死士十有八九*也知曉了事情經過。這等時候,若馮歡沒事也就罷了,馮歡一旦有事,這些死士不知會做出什麼來。
按理說,馮歡平安回來了,那個孩子,能找到就找,找不到就算了,誰讓他出身實在太低呢?只要馮歡本人在,還愁沒有兒女麼?偏生這樣大的動靜……馮歡的身子,怕是不怎麼好,恐有礙子嗣。聽說他先前受傷,僥倖活命,卻被黑水靺鞨擄去做了奴隸,落下病根實屬尋常。
馮家的情況不同於蘇家,蘇家是自作孽,馮家卻是無妄之災。公主再怎麼作,再怎麼對駙馬不禮貌,弄到這份上也實在太過分了。囚禁樂平,讓她自生自滅,並不足以撫平馮家人心中的傷痕,萬一讓馮家斷子絕孫了,雖說區區一個馮家翻不起滔天的風浪,到底是皇室愧對馮家。需知許多事情,便是積少成多,這個輕慢,那個疏忽,怨懟日積月累,最終釀成滔天大禍。
“快些尋來吧!到底不是自己的孩子,寄養的家庭多用心也未可知,馮歡這邊……”秦琬按了按太陽穴,有些頭疼,“本朝的規矩你們也是知道的,外族虎視眈眈,就盯着這機會呢!”
秦琬說得隱晦,兩人卻都明白。大夏在這一點上類似漢朝,皇帝若是駕崩,少說一年之內是不動兵戈的。異族也知這一點,沒少趁着這一時機撈便宜。尤其是現在的局勢,高句麗想和大夏搶奪霸主地位,西北雖亂着,秦琬卻不會小覷阿史那思摩的能力。這等時候,多一分準備,就能少死幾個將士。馮歡對高句麗不可謂不瞭解,卻又對秦氏皇族有這麼一份心結在,若能保住他的獨子平安歸來,這份芥蒂才能消弭,至不濟也能化解到最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