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罷常青的闡述,玉遲思忖片刻,毅然道:“既是如此,縣主回來後,我去見縣主,尋機會屏退衆人,你再出現,如何?”
“縣主?”常青皺了皺眉,十分不解,“縣主頂什麼用?”
玉遲輕笑一聲,淡淡道:“待會見了縣主,實話實說,莫要逞兇鬥狠。”竟是沒了下文。
常青一頭霧水,只覺玉遲神神叨叨,莫名其妙,下意識握緊了手上的刀——他瞧得出來,這個身材高大,模樣清癯的傢伙是個狠角色,若非走投無路,自己也不會冒冒失失地跑過來試探這個傢伙……也罷,對方連血海深仇都能暫時放下,難不成自己會不如他?
秦琬剛從魏王府回來,便聽得玉遲求見,看一眼時辰,挑了挑眉,吩咐陳妙:“你明天再去表哥那兒。”
陳妙會意,知玉遲怕是有話要說,得屏退左右,秦琬又需要陳妙來證明“清白”,便道:“您放心,一切按着慣例來,誰也不會聽到,更沒話可說。”
他辦事,秦琬放心,故玉遲興致勃勃地與秦琬說起自己忽然想起西域園林的一種設計,需要配合諸多珍貴花卉,形成不同尋常的盛景時,秦琬略有些詫異,還是順着玉遲的暗示喊來了常青,又很配合地讓使女們都下去,獨留陳妙一人。
使女們都知玉遲商賈出身,對“機密”看得很重,尤其喜歡與人密談,個個抿脣暗笑不止,心道大夏地大物博,要什麼沒有,難不成還瞧得上你們胡人修築的園子不成?回回都要縣主屏退左右,她們站在屋外細聽過幾回,也就是些西域的風土人情,頂多摻了些各國秘辛。彈丸小國的紛擾,大家也就當個熱鬧聽,誰會真正去了解啊!
秦琬靜靜地看着玉遲和常青,不覺莞爾:“怎麼?我才離開不到半天,你們就換了張臉?”
她笑意盈盈,輕聲細語,全然不帶半點冷厲,卻硬是讓常青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只有覲見魏王時,才能感受到的壓力。
玉遲鄭重行了一禮,毫不猶豫地交了底:“不瞞縣主,玉某真名南宮熠,乃是上黨郡南宮一族的不孝子弟,這些年雖在西域有所小成,到底默認了胡漢混血的身份,穿胡服,起胡名,娶胡女,自覺無顏面對親人,只敢派人遠遠看着他們,七年前卻得知南宮一族滿門被滅的消息。若非五年前魏王呈上祥瑞,玉某,玉某……”說到此處,他死死咬牙,聲音從齒縫中迸出,竟跪了下來,三拜九叩,斬釘截鐵,“還望縣主做主,爲玉某報這血海深仇!”
秦琬驟然聽聞此事,非但沒有驚喜,反倒有些不信:“我未曾聽過上黨郡南宮氏,料想不是世家大族,如何保得住祥瑞?魏王何等身份,哪裡用得着屠你們全族?”只怕是露個口風,他們家就得將祥瑞乖乖獻上,用得着做得如此絕麼?
她雖敬玉遲本事,亦起了收服之心,此等情狀下卻不敢隨意下保證,更不會聽玉遲說什麼就信什麼。再說了,此事聽起來真有些匪夷所思,秦琬恐玉遲被人誤導,連真正的仇人是誰都分不清,若是傾盡全力,不惜性命,自以爲報了全家大仇,到了地底下才知尋錯了仇人,豈不悲哀?
玉遲見秦琬沒否認“做主”一事,暗道自己賭對了,便道:“事情原由,還得請教常兄弟。”
常青聽得“常兄弟”三字,簡直覺得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他不自然地看了玉遲一眼,神色複雜得很,又望向秦琬,咬了咬牙,有些尷尬地說:“魏王有一支秘密的暗衛,名喚血影,我便是血影的頭領。”
玉遲雖知常青身份地位不同一般,聽見常青自爆身份,竟是魏王的暗衛統領,亦有些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
魏王啊魏王,要怪就怪你做人太絕,不給旁人留活路。
若是你忍得住不對南宮家動手,南宮家撐不住齊家的攻勢,遲早要將祥瑞獻給上黨郡守。南宮家滅門之事被遮掩得嚴嚴實實,只說發了火災,輕描淡寫地提過,沒鬧出半分動靜,上黨郡守豈能不是你的人?如此一來,神玉祥瑞歸你,南宮家也投靠了你,我豈能不在暗處幫你?還有常青,你救了他的命,給他安排了全新的身份,甚至給他賜了妻子,卻處處安排細作,監視於他?若非你行事齷齪,又怎會讓自己的暗衛統領都離了心?
秦琬打量了一會兒常青,不緊不慢地說:“常統領,魏王既讓你做暗衛統領,可見他對你有大恩,又信得過你。看在你對一陌生婦人都施以援手,不顧自個身份特殊的份上,我不計較這回。出了這扇門,我只當什麼都不知道,背主之人多半無甚好結果,你明白麼?”
常青見慣了魏王的虛情假意,聽秦琬乾脆利落地點明關鍵,非但沒有退縮,反將自己對玉遲所說的理由再對秦琬說了一遍。
秦琬聽見魏王如何對待蘇吟,動作微微一滯,玉遲見狀便明白,這份投名狀,對了。
他敢對秦琬表明身份,不爲別的,只爲常青帶來的訊息。
滿長安都知道魏王妃蘇吟與世無爭,又處於全然由魏王掌控的內宅之中,魏王尚對她不放心,真讓魏王做了九五至尊,他豈能容得下自己的長兄?
代王得過且過,凡事往好處想,只盼新帝兄弟情深,從來不肯爭上一爭,縣主卻是果決的性子。若她生爲男兒,只怕此時已隨侍聖人左右,在太極殿學習政事了,又豈會困在蘇家這方小天地中?
不,不該這樣說,縣主之所以嫁過來,難不成真是認命?得了吧!玉遲從來不認命,堅信路都是人一步步走出來的,他也清楚,秦琬與他一樣,腦海中就沒有“認命”二字。
秦琬的食指不緊不慢地敲擊桌面,一邊思考一邊說:“按你所說,魏王的性子可謂刻薄陰鷙到極點,這樣的人很能忍,卻也需發泄的渠道。王府的媵妾是不錯的玩物,偶爾壓不住脾氣,也需懲戒幾個運道不好的下人,偏生這麼多年,長安都沒傳出魏王府的下人有何死傷或發賣……”說到這裡,她忽然停了下來,望向常青,很自然地問,“魏王這般性子,即便王妃不管事,下人也不敢擅專,不知那些失寵的姬妾是怎麼安置的?”
常青不知秦琬問這是什麼意思,卻因秦琬先頭的銳利,不敢小覷了她,回憶一番便道:“王府北邊開闢了個小院子,失寵的姬妾被挪到那兒。”再多的,他便不知道了,誰會有事沒事去關注魏王的姬妾,尤其是失寵的姬妾呢?
秦琬卻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我聽說魏王府的姬妾出身都有些低,這些女人不甘心失寵,必要鬧騰一番,魏王府又不若別的王府大,難道就沒些制約的手段?”
旁的皇子初封都是親王,唯有魏王,由於生母只是個婕妤,沒有位列三夫人、四妃、九嬪的緣故,初封只是郡王。即便他晉了親王,聖人也沒有讓他擴建府邸的意思,故魏王府的面積比旁的王府都要小上許多,地段也不怎麼好。從前還不要緊,現如今魏王炙手可熱,爲了開些花會詩會不丟面子,只得咬牙將園子擴建一番,多修幾個景緻不同的,剩下的地方嘛,自然就更小了。
聽秦琬這麼一說,常青也想起來了,滿不在乎地說:“這容易,修築幾面高牆,裡頭圍間屋子,將她們往屋子裡一塞即可。”
玉遲神色凝重,秦琬卻漫不經心地笑了起來,眼中卻蘊含無盡冷意:“也就是說,將她們當做牲畜一般圈養起來?”
常青本不覺得,被秦琬這麼一形容,仔細想想還真有點像,又不知秦琬究竟在氣什麼,遲疑地點了點頭。
“唉,看這樣子,爲了讓六王叔不將我也圈起來,我可得好好努力了。”秦琬輕嘆一聲,似有些無奈,不知怎地,卻讓常青遍體生寒。
他雖打定主意背叛魏王,到底曾對之付出過全部的忠心,本想爭辯一二,再想想,卻發現自己真不敢誇海口——雖說皇子王孫與低賤侍妾身份之差如同雲泥,怎能一概而論,可換個角度思考,前者多半是魏王的生死仇敵,後者好歹還侍奉過魏王,十有八九都是被他寵過一段時間的。魏王府又不缺錢,即便她們沒了寵愛,好吃好喝養着就是了,長安這麼多高門大戶,哪家沒有幾個色衰愛弛的姨娘呢?即便是宮裡,無寵無子的妃嬪多了去,還不是好好在各自的宮中待着,哪有真進了冷宮的?魏王能將失寵的姬妾圈起來,他日奪得帝位,焉能不對兄弟下手?
想到這裡,饒是以常青的膽氣,仍舊打了個寒顫。圈禁真是好手段啊,既得了仁慈名聲,又可以磋磨敵人的驕傲。對這些高高在上的皇族來說,將他們困在一方高牆之內,甚至一間屋子裡,不見天日,不得外出,沒半個說話的人,成日只能等着奴僕送來的寒酸飯食,還不如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