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琬不清楚十幾年前的彎彎繞繞,沈曼卻是清楚的,趁着沒什麼人打擾她們,便小聲對女兒解釋開了。
早些年裡,郭貴妃一直不喜歡獨女館陶公主,每次見到女兒就想她爲什麼不是兒子,若她是個兒子,也不至於讓自己落到如斯尷尬的地位,處處比宣賢妃低一頭。館陶公主在這種環境下長大,爭強好勝不說,對生母也有點怨懟之情,母女倆的關係一直好不到哪裡去。
關係不好歸不好,到底是嫡親的母女,在宮中相依爲命。館陶公主及笄之後,郭貴妃央了聖人和穆皇后,懇求他們讓自己參與到愛女選婿中,千挑萬選,才幫館陶公主選定了出身太原王氏一位美姿容,風儀佳,學識好,又是侯爵繼承人的郎君做駙馬。誰料她相中的好女婿與女兒“恩恩愛愛”了三年不到,館陶公主忽然發現,駙馬在平康坊買了三進的屋子,二十餘個下人,安置了一個妙齡女子,下人無不口稱“主君”“主母”,彼此則是“夫君”“卿卿”。
館陶公主被這一巴掌打得懵了,直接命衛士將人擄過來,逼着簽下賣身契,等駙馬前來。可笑這外室還以爲公主欲得駙馬歡心,不得不寬容大度一番,讓她做通房,誰料駙馬一來就被公主府的衛士架住,眼睜睜地看着愛妾的花容月貌怎麼被刀子割得支離破碎,又是如何被活生生地打死。
她做下這等事,原本同情她的輿論自是往另一邊倒,郭貴妃召女兒入宮,館陶公主本以爲會被母親斥責,昂着頭等着挨訓,誰料一輩子剛強的郭貴妃抱住女兒,痛哭失聲。
聽見自那之後,郭貴妃和館陶公主的關係一日好過一日,秦琬沉默片刻,才用一種很難以形容的眼神看了一眼館陶公主,復低下頭來,小聲說:“魏王慘了。”
“又渾說!”
秦琬非但沒收斂,反倒笑嘻嘻地蹭着母親,親暱地說:“郭貴妃對館陶公主,必定是如阿耶阿孃對我一般,愛屋及烏,德平郡君何等受寵自不必說。她私會隋桎的事情已經傳了出去,魏王定會婉拒館陶公主的提議。如此一來,館陶公主既落了面子,得了個教女無方的名聲,又沒了裡子,女兒連母儀天下的指望都沒了,如何不怨?”要知道,館陶公主可不是什麼講理的人啊!
“館陶想和魏王做兒女親家,只是你的猜測,說得和真的一樣。”沈曼又好氣又好笑,無奈在閨女額頭點了一下,“你呀,都被旭之給帶壞了。”
裴熙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判斷從沒出過錯。秦琬跟着裴熙,有學有樣,只要是她認定的事,哪怕沒證據在手,她也不會質疑自己判斷失誤。就好比館陶公主一頭熱的心思,這等大事,知情人也不會漏根髮絲,唯恐一不留神就成了仇家,秦琬怎麼就這麼篤定呢?
秦琬笑眯眯地蹭着母親,覺得館陶公主的心思再好理解不過。
說什麼不貪圖榮華富貴,功名利祿,那都是虛的。身在這個圈子裡,享盡生殺予奪的快感,過慣了奢華優越,呼奴喚婢的生活,誰又願意往底下落呢?
魏王想得到館陶公主的支持,館陶公主自然想借此讓唯一的女兒做皇后。這非但是利益的交換,也是母親對女兒拳拳的愛——誰都知道深宮難熬,但誰敢說母儀天下不是最好的歸宿呢?妃嬪來來去去,新人換舊人,寵妃也就那麼幾個,指不定何時就沒了聲息。皇后端坐中宮,皇帝再討厭她,想廢都得好一番折騰。若是品行無差,羣臣擁護,哪怕沒個兒子傍身,指不定皇帝折騰來折騰去,名聲爛大街了都不能成功。
館陶公主自身就是個婚姻不幸福的典型,憑着公主之尊才能出一口惡氣,她的女兒不是皇室女眷,底氣更要差一點。既然聖人、穆皇后和郭貴妃千挑萬選的駙馬都可能是人渣,還不如得個一勞永逸的尊貴身份,至於未來的事情,誰知道呢?世間最尊貴的女人,當得一天是一天,難道不做皇后,就沒身家性命的威脅了?
當利公主是沒有女兒,若她有了女兒,怕也會生出相同的心思;陳留郡主身份尷尬,若在位得是她父親或兄長,就憑陳留郡主的手段,哪怕她的女兒不當皇后,只要皇族和她的夫家三代之內都是正常人,沒出什麼奇葩,孫女或外孫女中出一個太子妃之位也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諸王的嫡長子中,唯有魏嗣王與德平郡君年歲相仿,魏王對此事的拒絕,無疑打碎了館陶公主精心編制的未來。若是此事捂得嚴嚴實實,館陶公主頂多將罪過全怪到當利公主身上,偏偏東昌縣主撞破了此事不說,趙王大概是聽到了什麼風聲,刻意將此事傳得人盡皆知,館陶公主的性子本就有些偏激,將臉面瞧得很重,遷怒魏王實屬正常。
沈曼知曉女兒目光長遠,嗔怪之餘,也有些暗暗的擔心。
聖人雖有七位公主,熱衷政務的也有三四個,真正能在立儲這等大事上說得上話的卻只有大公主當利和三公主館陶——前者是聖人偏疼,後者是聖人做臉。
魏王籍籍無名的時候,當利公主很可能會下注,眼下魏王如日中天,以這位大公主的謹慎,必定會和魏王保持距離。若是再搭不上館陶公主的線,公主甚至後宮的助力,他就別想指望了。
與臣子走得太近,叫做結黨,與兄弟姐妹走得近,卻是友悌。魏王想做皇帝,自然不可能在這時候弄得自己成孤家寡人……唉,皇長子的分量,確實比七個公主加起來再翻十倍都重。
沈曼和秦琬母女倆親暱咬耳朵的做法,自然也落入了旁人的眼,對這等“不合規矩”的感情流露方式,鄙夷不屑的自然是少數,更多得還是打心眼裡的羨慕。站在遠處,盛裝華服的韓王妃見狀,輕嘆一聲,側過臉來,異常認真地對身旁的五公主新蔡說:“五兒,你看看代王妃,再看看陳留郡主,日子談不上難捱。咱們做女子的,總歸要有個一兒半女傍身,膝下荒涼,並不是什麼好事。”
韓王爲娶所愛,逼死未婚妻,聖人雖對此勃然大怒,卻也存了一兩分慈父特有的心思,覺得兒子年少不懂事,爲美色所迷。故他賜死魅惑兒子的邱大娘子,將邱家一削到底,竭力補償蔡家後,便爲兒子挑了一位美豔絕倫,祖上卻籍籍無名,不過鄉紳一流,生父也只是從六品上吏部員外郎的王妃,心道娶了房又美麗又賢惠的妻室,過段時間再給他個實職,專心辦事,這孩子總能懂事了吧?誰料韓王轉頭就納了邱二娘子爲孺人,對之大加寵愛,顛倒尊卑,全然不顧髮妻的體面。
韓王妃出身小門小戶,家世比妯娌低一截,起初對韓王很是懼怕,賢惠到從不敢說個“不”字,卻仍舊被韓王冷落,被邱孺人陷害,什麼落水,小產,禁足……輪流來了個遍。待到生死邊緣滾了一圈,半隻腳從鬼門關收回來,韓王妃也想通了,韓王來她這兒,她就努力嫖一嫖他,生個兒子。韓王不來,她也將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每天變着法兒換昂貴的衣服首飾穿戴,走出去永遠光鮮亮麗。心情不好的時候,她就招邱二娘子來打一頓;大哥兒若有個頭疼腦熱,她也喊邱二娘子來跪幾個時辰;韓王爲了邱二娘子朝她大喊大鬧,那就更簡單了,魅惑主子,繼續罰!反正她扮賢惠也得不到韓王的敬重,還不如讓自己過得舒服,她有兒子傍身,還有聖人撐腰——韓王寵妾滅妻天下皆知,幾個兄弟都盯着呢,這邊她剛被禁足,那邊宮裡就能得到消息,將李惠妃申飭一通,何樂而不爲?
與明豔動人,燦若朝霞的八嫂相比,新蔡公主猶如一塊堅冰,整個人都散發着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氣息,偏偏她的容顏又是極盛的,完全配得上“冷若冰霜,豔若桃李”八個字。
不是嫡親的姑嫂,又一冰一火,性子看上去完全是兩個極端,偏偏這幾年越走越近,好得和一個人似的。
新蔡公主原本就有些孤高,不怎麼愛理人,初嫁人的時候柔和了些,這些年卻越發冷漠,也就韓王妃能與她說得上話。
在摯友面前,新蔡公主也不隱瞞,但見她冷笑一聲,字裡行間都透着數不盡的恨意,聲音冷得能掉冰渣子:“柔娘,我知你爲我好,可要我給易銘生兒育女?做夢!他以深情騙我,讓我傾盡一生勇氣,差點當了他們易家的生育工具。既然如此,我就要讓他血脈斷絕,爵位無人繼承!”
少年郎君,文采斐然,英挺俊朗,進退有度,更難得的是對她一片深情。他就像一道陽光,照進了她充滿陰霾的內心,讓無時無刻不渴望着逃離窒息宮廷的她鼓起勇氣,第一次懇求高高在上,一年也見不到幾面的父親,讓她嫁給易銘。結果呢?騙她的,全是騙她的!什麼美好相遇,一片真心,生死相許,只是爲了騙得公主下嫁,多生幾個生來就能被封爵位的孩子!
韓王妃聽了,渾然忘了自己剛纔的話,同仇敵愾起來:“易銘衣冠禽獸,死不足惜,偏偏他仗着咱們的交情,搭上了韓王的線,實在可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