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水覺得照正常的思維,並非沒這個可能,因爲自己在妙香亭遇刺前,剛剛從畫苑出來,走前還奚落了尋點幽兩句,氣得他摔了杯子,以他那傲骨,派人來殺自己,不是完全不可能。
可這一猜測,也得建立在他確實有暗衛的基礎上。
天逍從身後捅了捅她的腰,湊到耳邊小聲問:“你覺得是不是那個破落王爺?”
“不可能,他沒有影子,”沉水將他的鹹豬手拍開,“聽下去。”
賀再起沒有注意到他們的小動作,而是又轉身接過另一個紙包,打開呈給他們看:“這是在刺客身上找到的,卑職派人去御醫館問過,證實是冬蟲夏草。”
那黃紙包裡的是一小段扭曲的草藥,沉水不認得,不過聽他說問過御醫館,也就點了頭,倒是天逍奇道:“蟲草可是昂貴藥材,這刺客還真是個偷兒?進宮來就爲了偷蟲草?”
“不像,這蟲草是在刺客的褲腿邊發現的,大概是不慎沾上的,”賀再起掀起蓋在屍體上的白布,指了指刺客的腳踝,黑色的夜行褲用布條綁緊了收口,如果真有什麼落到縫隙裡,確實不容易注意到,“卑職詳細查過最近藥庫的藥材進出情況,上一次宮裡採購蟲草是半年前,最近的一次取藥,是雲姑娘開的方子,給前不久剛從牢裡被公主放出去那個俘虜調理身子用的。”
這回沉水被哽住了,又和尋點幽掛上了鉤,難道這刺客真是他派來的?
賀再起點完了證物,對沉水一拱手:“公主,卑職懷疑那個俘虜與這刺客有關,可否讓卑職派人前去傳他來問話?”
沉水勉強點了頭,賀再起立刻轉身吩咐去帶嫌犯,看來專程請她過來,爲的就是這一個點頭。
“挺厲害的。”天逍又湊過來小聲嘀咕了一句。
“還成吧,都是明擺着的證據。”沉水滿以爲他是在誇賀再起的斷案水平,於是不以爲意地道。
天逍嘖嘖兩聲,又壓低嗓門道:“我是說那個人,你懂的。”
沉水先是“誒”地一聲,不太懂,接着猛然明白了他的意思,那個人指的是自己一直在防的叛徒,而這個人又絕不可能是尋點幽,於是說,又是一場嫁禍?
尋點幽很快被帶了過來,或者說,被架着硬拖了過來,人還在院子外頭,就能聽到負責將他帶過來的小吏不耐煩的怒罵聲:“老實點!連路都不會走嗎,媽的,擺什麼臭架子,還以爲自己是王爺呢?”
人進門來時,沉水分明看到尋點幽目光與自己短暫相觸後,原本一臉的傲慢輕蔑僵硬了下,然後索性連眼也閉了,變得事不關己一般的冷漠,任小吏將他推搡得摔在地上,腦袋險些磕在停放屍體的臺子邊緣。
賀再起倒不像那些小吏一般無禮,只揭了白布問:“尋公子可曾識得此人?”
尋點幽獨力撐着站起來,瞥了一眼那頭破血流的屍體,嘴脣動了動,猛地扭開頭,大口喘息起來。
沉水忍不住在心裡嘆氣,暗道天逍把刺客摔得腦袋開花真是坑慘了人,尋點幽這避之不及的動作,指不定會被當成是和刺客認識呢。
果然賀再起的語氣變得凜利起來:“尋公子認識此人?”
“不認識。”尋點幽冷淡地回了他三個字。
“既然不認識,爲何一看到他的臉,就嚇得扭過頭去?”
尋點幽輕蔑地瞥他一眼,答非所問:“人是我殺的,你們殺了我吧。”
在場衆人俱是愣了一下,接着才反應過來,原來他並不知道自己是爲何被帶過來,現見了屍體,又被惡氣問話,索性就認罪,反正橫豎不過是死,卻沒想到自己認錯了罪,真正的殺人者在一旁噗嗤一聲,笑得要去撞柱子。
“你殺的?就你這白斬雞一般的身子骨?”賀再起笑了,頗爲鄙夷地打量了他一番。
尋點幽同樣回以不屑的目光,冷冷道:“身爲王爺,要殺人何須親自動手,我自會派暗衛去殺。”
他這話不說還好,說出來,令沉水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真的有暗衛?不可能!他若是有暗衛,當初怎麼會死得發臭了都沒人察覺到,解家的家訓明明白白地昭告天下,一旦認定永不背棄,暗衛絕不會眼睜睜看着他嚥氣。
沉水心中所想,賀再起自然是不會知道的,他被尋點幽的話繞得頭暈,停屍臺上躺着的這個不就是他的暗衛嗎?派暗衛自殺?這是什麼滑稽狀況,何況人根本就不是他殺的,完全是胡說八道啊!
“休得胡言亂語!”賀再起臉色鐵青,一掌拍在身旁的桌案上,發出一聲巨響,“我再問你一次,你可識得此人?”
尋點幽認罪求死不成,乾脆不說話了,任賀再起用盡各種威脅手段,愣是在也沒吐露過半個字。
天逍在一旁笑夠了本,抹着眼淚道:“阿彌陀佛,尋施主願意替貧僧背這殺孽,貧僧又怎好意思見死不救。——賀統領,負責驗屍的仵作是哪一位?”
“哦,就是這位廖先生。”賀再起有些奇怪,不知道他問這個做什麼,但仍然將一直站在停屍臺對面默不作聲的那名司刑監官員介紹給了他。
這名仵作太不起眼了,四十好幾的年紀,乾瘦矮小,畏畏縮縮,進門來的人根本不會多看他一眼,若不是天逍問起,沉水只怕是也不會留意到他。
天逍繞到仵作身邊,彬彬有禮地對他躬了躬腰:“廖先生?”
廖仵作被他嚇得直往一邊躲,天逍滿臉堆笑,不懷好意地步步緊逼:“廖先生別緊張,貧僧是出家人,不殺生,不殺生——殺了也算在那邊的尋施主頭上。”
“你少在那兒耍寶!”沉水忍不住怒罵道。
天逍委屈地攤了下手:“這怎麼能叫耍寶,貧僧是真心誠意地想要問問這位廖先生,解家的七步倒無色無味殺人不見血,先生是怎麼驗出來的?可否傳授貧僧一二?”
廖仵作不說話,一張臉蠟黃,不斷用袖子去擦額頭,沉水看他緊張得要昏過去了,便上前一把將天逍擰開,儘量語氣溫和地問:“廖先生,銀針上的毒真的是七步倒嗎?如果七步倒的特性真如天逍所說,先生是怎麼驗出來的?”
“哦對了還有,”不待廖仵作回答,天逍又道,“在公主遇刺前,貧僧一直都和尋施主住在一個屋裡,他每日喝的藥都是煎好了才送過來的,貧僧連個藥渣子也不曾見過,想必這名出身解家的暗衛就更加接觸不到那未經水煎的蟲草,那這所謂在褲腳邊兒上找到的藥材,又是打哪兒來的呢?”
廖仵作手一抖,擦汗擦得更厲害了,一雙渾濁的眼左瞄右瞄,半天擠不出一個字。
這回連賀再起都跟着衝了過來,一把揪住廖仵作的衣襟,幾乎將這乾瘦的小老兒提起來,大吼道:“怎麼回事!你身爲仵作,竟敢僞造證據,誤導破案不成?”
廖仵作一下腿就軟了,撲通一聲跪下去,咚咚咚地用力磕頭,哭着求饒:“公主饒命,統領饒命啊,小的也是被人威脅,小的要是不照着吩咐說話做事,一家老小就都沒命啦!求公主開恩,求公主開恩!”
沉水看他磕得額頭都流血了,又不忍起來,剛想讓他先起來再說話,就被天逍攔到了身後:“你以爲幫着那人做假證,栽贓嫁禍,公主就不會要了你全家的命嗎?”
“小的該死!小的該死!求公主饒了小的一家老小,小的願以死謝罪!”廖仵作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額頭上血紅一片,令人不忍直視。
天逍唔地點了下頭,自作主張道:“你老實交代,收買你的人是誰,有何特徵,他們還讓你做了什麼,老老實實都交代了,公主自然會放過你的家人。”
廖仵作猛地直起上身,張口欲言,卻聽得嗖嗖兩聲,明晃晃的銀針從停屍間的門外飛入,刺進了他的頸側,一條活生生的人命就這麼變成了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