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及祭拜,便無可避免地想起了下元節的夜裡,樂非笙在護城河畔燒黃紙的事,當時沉水隨口問了句他祭的是誰,樂非笙並沒有回答,看他的年紀,雙親應該還健在,那或許是別的什麼與他關係極好的人。
可今天既不是三元,也不是除夕,拿接風宴的酒菜去祭拜先人,說起來總感覺哪裡有些不妥。
“況且我若和你一同前去,少不得要被他說我告惡狀,沉水,回去罷。”君無過又好聲勸道。
沉水想了想,覺得也有道理,雖然還心有不甘但仍點了頭,君無過鬆了口氣,將她拉回了遊鴻殿。
回到坐席上時,玉寰舒已經同文武大臣們喝過了酒,面頰微紅地倚在龍椅上,君無過不好再跟過去,只得孤零零地回了自己的位置。
“娘,您不舒服?”沉水見她中指揉着太陽穴,便上前去替她按摩。
玉寰舒眯着眼任她服侍,半靠在她懷裡,舒了口氣,道:“喝了點酒,大概又吹了風,頭有些痛,沒事的。”
沉水輕輕替她揉着太陽穴,看那已生出絲絲華髮的鬢角,忍不住停下來去拔,玉寰舒“哎”了聲,在她手背上拍了一下:“傻孩子,白髮拔了還會再長,何必自欺欺人。”
“就算長了白髮,娘在我心裡也永遠都不會老。”沉水聲音有些顫抖。
玉寰舒慢慢坐直身子,拇指從她眼下抹過:“又哭了。水兒乖,你不愛喝酒,若是坐不住就先回去,晚點娘會讓解憂送醒酒的湯過來,沒事的。”
沉水知道在這麼多大臣的面前,娘和自己依偎在一處愁眉苦臉終歸是不太好的,於是也就答應着,喚了含光和含風便離席返回素竹小樓。
華燈初上,笙歌未絕,整座碧落宮都沉浸在戰勝的喜悅中,遊鴻殿前更是歡聲笑語,觥籌交錯,就連值守的侍衛也分到兩壺酒,趁着換崗躲在草叢假山後面解饞。
沉水的提前離席沒有引起大家的關注,留意到她的,只有躲在數丈之外偏殿屋頂上的兩個黑衣人,他們從天剛擦黑的時候就埋伏在了那裡,一直靜觀其變,耐心等候。
一名黑衣人伏在屋脊上,看到沉水帶着丫鬟們走遠了,便迫不及待地小聲說:“公主已走,是時候去見少主了吧?”另一名黑衣人聲音聽起來較年長,見他要動,立即按住他的肩:“不可輕舉妄動,等龍涯離開了再說。”
二人又耐心地等了一炷香的時間,龍涯向玉寰舒請辭獲准,也領着手下三五心腹離開,年長的那黑衣人才從琉璃瓦上彈起,招呼着同伴:“走!”那年輕的一個立即跟上,兩道黑影悄無聲息地掠過夜空,朝偏殿東南角的接頭處趕去。
他們抵達目的地時,有人已然在那裡等候,二人立刻加快了腳步,在陰影中飛快移動,趕了過去,埋頭跪下:“屬下來遲,請少主恕罪。”
被稱爲少主那人大半身子藏在屋檐下的陰影中,看不清相貌,只有聲音低沉緩慢:“起來罷,我交代你們的事情辦得如何了?”
年長的那名黑衣人忙答道:“回少主,都辦妥了,司刑監那邊也已經收買了仵作,他會按照少主的吩咐去說,屬下警告過他,做得好了,銀子少了不了他的,若是不老實,那他就見不到自己剛出生的小兒子了。”
“這事沒有多餘的人知道吧?”少主的語氣不聞喜怒。
“沒有,屬下做得很小心,有逸文把風,沒有被任何人發現。”
少主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道:“你做得很好,逸文也是前途無量,你們兩個好好地跟着我,將來什麼都會有。”
年長的黑衣人立即單膝跪下,懇切地道:“屬下願爲少主肝腦塗地,死而後已!”
“少說多做,聽着,接下來你去……”
少主將嗓音壓得極低,黑衣人豎直了耳朵一個字也不敢漏過,交代完後,少主緩緩問:“都記住了?”他立即埋下頭,回答的短促而清晰:“是,銘記於心。”
一旁負責把風的黑衣人傳來了暗號,有人過來了,少主立即轉身離開,兩名黑衣人也動作整齊地躍上屋檐,飛速消失。
遠離了遊鴻殿的喧囂沸騰,一串腳步聲匆匆轉過僻靜的半廊和拱門,正要穿過閒院,卻被迎面走來的人堵住了去路。
“這麼晚了,‘王爺’不休息,上這兒來散步麼?”
尋點幽被突然出現在面前的人嚇了一大跳,下意識向後退了兩步,手按着胸口,呼吸陡然急促起來:“你是何人!”
將王爺二字咬得如此清楚,話語間又充滿嘲諷意味的,自然只可能是樂非笙,他一手端着空碗,一手提着酒壺,動作滑稽地給他行了個稽首禮:“草民樂非笙,給王爺,請、安。”
“你——!”尋點幽怒睜雙眼,卻只說出了一個字。
“我?哦,草民剛從遊鴻殿那邊的宴會上回來,似乎沒見着王爺,難道王爺沒接到邀請?”樂非笙挑高了一邊眉毛,繼續不留情面地問。
尋點幽急喘着,連肩膀都在發抖,月光照着他消瘦的臉頰,慘白一片,他咬緊了牙關,只從嗓子裡擠出一句話:“你擋道了。”
樂非笙立即欣欣然讓道:“真是抱歉,王爺請先。”
尋點幽恨恨地盯着他,樂非笙還以微笑,將空碗遞過去:“王爺要來碗酒嗎?”說着傾了下酒壺,“啊,抱歉,我忘了,壺裡已經沒有酒了。”
任何人被這樣沒來由地折辱,都會感到憤怒,或者會衝上去給對方臉上一拳,但尋點幽忍怒忍得拳頭都在打顫,仍然沒有任何作爲,只快步與他錯身而過,踉蹌着朝畫苑走去。
“哎呀,真不愧是王爺,亡了國,架子還這般大。”樂非笙似乎覺得無趣,聳聳肩,朝他來時的方向走去,繞過拱門,消失在半廊盡頭。
閒院再度安靜下來,過了片刻,屋後“沙”地一響,不知躲了多久的君無過小心翼翼地繞過花圃走了出來,環顧左右無人,鬆了口氣,正要順着卵石小路出去,身後冷不丁地傳來一聲“阿彌陀佛”一聲,驚得差點跳起來,回頭一看,天逍竟然端端正正坐在屋頂上,光亮的腦袋格外醒目。
君無過到底也是見過些世面的,遂鎮定下來,揚起笑聲問道:“大師在賞月?真是好興致。”
天逍合十的掌上掛着一串念珠,坐得四平八穩,如一尊佛像般莊嚴肅穆,甚至連眼也不睜,平聲答道:“貧僧既賞月,也觀人。”
“哦?那大師可有所獲?”
天逍道:“月亮像個餅。”
君無過還當自己聽錯了,愕然反問:“像個什麼?”
“餅,韭菜剁肉餡餅,施主可愛吃?”天逍面不改色地道。
君無過想笑又笑不出來,只點了下頭:“過去在宮外,能吃上餅也是莫大的幸福,來到宮裡,反而吃不上了。”
天逍倏然睜眼,嘴角一彎,道:“這宮裡不止施主一人有此想法,碗裡有肉不吃,壺裡有酒不喝,偏偏要垂涎天上的餅,阿彌陀佛,何其悲也。”
君無過沉默了下來,良久,方纔又問:“大師在這兒賞月,賞了多久?”
“江月年年只相似,人生代代無窮已。”
天逍別有深意地笑了笑,反問:“施主若沒有做虧心事,何必在乎貧僧看到與否。”
君無過自嘲似的呵呵了幾聲,道:“我做事向來無愧我心。”
“阿彌陀佛,如此最好。”天逍也不挑明,仍舊坐在屋檐上,看着他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