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朝後,沉水正同幾位大學士討論着走出前殿,就見賀再起筆直地站在轅臺上,似乎已經等了很久。
“賀統領這是在等崔大人回家吃飯?”沉水揮手讓其餘人散了,只與崔尚儒一起笑着朝他走去。
賀再起規規矩矩先後向他們二人行禮,然後神情嚴肅地說:“啓稟公主,私藏軍械的案子今晨抓到了嫌犯。”
沉水頓時眼就亮了:“抓到了嫌犯?是誰?現在何處?”
“是個泥水匠,少師大人發現他在雲家老宅附近兜兜轉轉,神色鬼祟,於是就把人帶了回來,”賀再起對她簡單說明,然後又對崔尚儒說,“爹,午飯我大概不會回家吃了,娘那邊……”
崔尚儒半是理解半是揪心地點點頭:“公事爲重,你娘要是發脾氣,爹會扛着,去吧。”
這一家父子倆在外都是不屈的鐵脊樑,可一回到家,又變成母老虎淫威下的軟骨頭,沉水看得既同情又羨慕,自己從小沒有爹,一家三口圍桌吃飯的幸福,於常人是在平凡不過,於她卻是高不可攀。
與崔尚儒分別後,沉水由賀再起領路,來到司刑監的刑堂,還沒進門就看到堂下跪着個鶉衣百結的粗糙漢子,鞋底上的泥漿還沒幹透,看樣子天逍這頭抓人,那頭就讓賀再起進宮稟報了。
再往上一擡頭,沉水差點被門檻絆個大跟斗——高高坐在刑堂公案後面,頭頂“明鏡高懸”牌匾、手握驚堂木的那傢伙是誰?
“公主到了,那咱們可以開始了。”天逍坐在那位置上,絲毫沒有半點越俎代庖的罪惡感,倒讓司刑監的幾位官員爭先恐後地過來向沉水解釋、請罪,被她大手一揮全赦免了,衙役拉開椅子,沉水便在一早預備好的聽審席坐下來了。
啪的一聲驚堂木拍上桌,正在喝茶的沉水也給嚇了一跳,一手捂着嘴,慍怒地瞪過去——你嚇唬誰呢?
天逍假裝沒看到她發火,搖頭晃腦地問:“下跪何人?”腦袋上那頂不知問誰借的四角官帽被這麼一搖,差點滑落下來,引得旁觀的幾名官員連忙轉開頭去偷笑。
沉水嘴角微微抽搐,心道不是你自個兒抓的人麼,還問。堂下跪的那漢子倒還配合,結結巴巴回答:“小……小人二牛。”
“唔,你家在何處?”
“回大人……小的、小的家住定南坊……”
天逍故作深邃地“哦”了一聲,然後沒下文了。二牛等了好一會兒沒等他繼續發問,戰戰兢兢擡起頭,試探道:“大人,小的這……沒犯王法啊,小的一向安分守己,大人要是沒別的……話要問,那小的是不是可以……”
“大膽!”天逍又是一拍驚堂木,在場所有人都跟着一哆嗦,二牛忙又把頭埋了下去,“我找你來嘮嗑,不行?”
二牛趕緊磕頭:“行,行!大人說什麼都行!”
這都什麼跟什麼?沉水看得稀裡糊塗,正要催他快一點問,天逍已經挖着耳朵拐回正題上來:“那我問你,你一個人在天水坊轉來轉去,是不是在找什麼東西啊?”
二牛聽他語氣還算和藹,就說:“大人明鑑,小的……確實在天水坊丟了東西,所以……”
“你住在定南坊,東西怎麼丟到天水坊去了?”
“這……”二牛一頓,“小的昨日與朋友在天水坊見面,回去以後發現錢袋掉了,到處找遍了都沒有,就尋思着說不定是落在昨日見面的地方,就回去找了。”
天逍又是“哦”一聲,接着嘿嘿嘿笑起來,沉水看不下去了,假裝咳了聲遞過眼神去——你還要裝模作樣到什麼時候?天逍朝她擠擠眼睛,忽然間離題萬里:“敢問公主是否相信鬼神之說?”
沉水搞不懂他的心思,又不好拆他的臺,只得作答:“人死如燈滅,世上並沒有鬼。”
“哎呀,是嗎?可貧僧卻相信這世上有鬼,”天逍摸着下巴,視線又轉回到二牛的身上,“二牛啊,你昨天和朋友見面,在哪兒見不好,非得在雲家老宅附近見?難道說你的朋友,其實是雲家慘死的那些人的鬼魂?所以只能在這兒見?”
二牛嚇得渾身一抖,忙伏下去辯解:“絕無此事啊!大人別嚇唬小的,這是上哪兒有什麼鬼魂,都是人瞎編出來嚇唬人的啊,大人明鑑啊!”
天逍卻跟聽不到他說什麼似的,繼續自說自話:“雲家一門英烈,能認識他們是你的福氣啊二牛,幹嘛不認呢?我想認識他們都沒門道呢。你別怕,我懂的,是他們不讓你說看得見鬼魂的事兒吧?丟錢袋的事兒也是他們教你編的謊話吧?嘖嘖,雲家人,果然是聰明,知道說丟了錢袋,找不到也不奇怪,這年頭誰撿到錢不會據爲己有呢?你說是吧二牛?”
二牛被他連珠炮一般扣下一大堆帽子,急得面紅耳赤,好容易才搶到說話的機會:“大人明察!小的真沒見過什麼鬼魂!小的也不知道那兒是雲家的老宅,小的要是知道,那是一萬個不敢靠近的呀!”
天逍眼珠一轉,拍桌道:“那看來我是錯怪你了,其實吧,我剛纔還真撿到一個錢袋,應該就是你丟的。雙全,去把剛纔撿到的那錢袋取來,還給二牛。”雙全立刻遵命,從後門跑了出去,天逍又一臉賠笑地說:“非常時期非常行事,我們這也是查案需要,耽誤你時間了,多多包涵啊。”
二牛忙謙道不敢不敢,雙全取來了一個灰色的錢袋,天逍提着晃了晃,問:“這是你的吧?”
“是是,正是小人丟的。”
“嗯,拿去吧。”
天逍隨手一扔,二牛忙上前接住,這一接不要緊,整個人就僵住了。
沉水看了半天都矇在鼓裡,可二牛這呆滯的模樣,還是叫她看出了有名堂,鑑於前幾次重要證人都被銀針暗殺,這回無論如何不容有失,於是立刻拍案而起:“來人!給我將司刑監上下里外層層包圍起來,一隻蒼蠅也不許放進來!”衆衙役還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但公主有令,他們還是馬上將刑堂圍了個水泄不通。
二牛還呆在原地,天逍已經笑了出來:“怎麼了二牛,拿了錢還不退下?是不是嫌一錠金子太少了,還想再來點兒啊?”
“這年頭誰撿到錢不會據爲己有呢?你說是吧二牛?”
沉水也笑了,原來他兜這麼大個圈子,就是爲了在最後關頭,利用市井小民貪不義之財的心思,將他詐上一詐,之前表現的越昏聵,二牛就越容易誤以爲這是個仗勢欺人的昏官,放鬆警惕。
“哎呀二牛啊,你見過人挨棍子嗎?”天逍仍舊笑嘻嘻地問,“這司刑監的衙役,個個都是杖脊的老手啊,一棍子下去皮開肉綻,上回有個和人通姦謀殺親夫的小娘子,捱了三下就香消玉殞了,我看你這身板也像是做了多年粗活的,不知道能挨幾下呢?”
二牛早已是大汗淋漓,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蜷縮在地上抖如篩糠。
天逍拈了個令牌一扔:“打吧。”
一名衙役出列,抱拳問:“請問大人,打多少?”
“這還用問?當然是達到他招供爲止。”
二牛一聽這話就嚇慘了,兩名衙役拖來條凳,就要把他往上架,他忙揮舞着四肢哭喊起來:“大人饒命!大人饒命啊!我說,我說!”
天逍這才一擺手示意稍等:“說罷。”
“小的真是不知道犯了什麼事兒,”二牛兩條胳膊還沒衙役抓着,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前些天有個姑娘來找我,給了小的一錠銀子,說讓小的到天水坊一處廢宅附近走走,看看有沒有士兵把守,能不能混進去,所以小的最近就常過去瞧瞧,可、可小的真不知道那宅子裡以前住的是雲家的人吶,雲家一夜之間遭滅門,多少人冤死,小的就是有十個膽兒也不敢靠近啊!”
沉水聽到“有個姑娘”時心裡就打了個激靈,二牛一說完,她就迫不及待地問:“那姑娘長什麼樣,高矮胖瘦說話有什麼特徵,你可知道她叫什麼名字?”
二牛隻那麼一猶豫,沉水便毫不客氣地下令:“打!”
“公主饒命!我說!我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