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微醺的午後,沉水難得有空可以不用看成山的奏摺,就到御花園的鞦韆上打起了盹。
這鞦韆是玉寰舒剛剛登基時候讓人給她搭的,身爲女帝,總有些時候要見一些人,不方便把女兒也帶去,每當這個時候,龍涯就會帶沉水來盪鞦韆,把她推得高高的,再蕩回來,再推高,如是往復。
初生的牛犢都是不怕虎的,小沉水也不知道什麼叫恐高,總是玩得很開心,好像自己也跟鳥兒似的長了翅膀,可以飛起來。
長大了以後,龍涯陪她的時間少了,更多的時候都在外面打仗,情竇初開的沉水開始明白一種叫相思的苦,睹物思人,看到鞦韆便會難過上一整天,於是漸漸地也就冷落了這玩具。
今天難得天氣好,她才又起了興致,一個人跑到御花園裡來偷懶。
暖陽曬在身上說不出的舒服,沉水兩腳一蕩一蕩,鞦韆輕輕搖擺,正要睡着時,忽然感到有什麼東西擋住了自己的陽光,眉就皺了起來,眼也不睜地道:“讓開。”
對面一聲不吭,也不讓開,沉水惱了,想着這是誰活膩了,睜眼一看,是“準太子妃”駕到。
自從那晚掀桌走人後,沉水已經有半個多月沒見着尋點幽了,當然她也沒有主動過去找的念頭,本就不是真心要娶他做太子妃,沒必要臨時抱佛腳,培養感情。
照她對尋點幽的認知,這人也是不會主動來找自己的,所以兩廂無事,相見不如不見,政治聯姻麼,就是那麼一回事。
但尋點幽卻站在了自己面前,懷裡還抱着些筆紙之類的物件,不像偶然路過,倒像是有備而來。
“愛妃找我有事?”沉水懶洋洋地問,“往旁邊站一點,你擋住我陽光了。”
尋點幽動了動嘴脣,卻沒說話,只是蹲下身將畫紙鋪在地上,用鎮紙壓好,然後研了墨,調了色,就這麼跪在地上開始作畫。
他的舉動倒讓沉水有點不知所措了,從反方向上看,倒還是能看得出他在畫自己,只是搞不懂他爲什麼要跪在自己面前畫,說句話請她到亭子裡屋子裡去畫不行麼?
尋點幽提筆着墨,十分用心,除了一句“不要動”之外,再沒說過別的話,而且每當沉水姿勢擺累了,想動一下時,他就會擡起頭,眼含不滿地瞪過來,好像在說:“本王在給你作畫,瞎扭什麼。”那表情活像個孩子,讓沉水想氣也氣不起來。
畫到一半的時候,含光尋過來,似乎有話要說,沉水衝她搖搖頭,示意她等這位大爺畫完再說。
大爺頭也不回,卻知道有事,問:“不方便當着我說的話,我可以走。”
沉水皮笑肉不笑地呵呵道:“沒有的事,畫你的,我也休息會兒。怎麼會想到來給我畫像?”既然是他主動開口了,那就沒有不繼續下去的道理。
尋點幽正挽着袖子小心地勾勒她迎風飛揚的髮絲,隨口道:“我樂意。”
沉水樂了,又問:“那以前怎不見你找我,我年前拜託你給我畫像,你拿一卷沒畫完的打法了我,現怎麼突然又樂意了?”
尋點幽停下了筆,直起身來看着她:“我筆由心,沒有人能強令我作畫,不管是過去,還是將來。我願意給你畫時自然會來,我若不願意,把刀架在脖子上我也不會動一筆。”
“知道你是個有氣節的人,”沉水漫不經心地一笑,伸手從旁邊的樹枝上摘了朵海棠花下來,“不想嫁給我?我也沒打算真娶你,娘已有意退位,等我登基之後,就放了你,你愛上哪兒去上哪兒去吧,天地之大,總有你看得入眼的美人……”
沉水這番話本是好意,猜想他是不願意受太子妃這等屈辱,又沒權利說不,所以纔來向自己低個頭,好讓自己放他一馬,沉水本來就對他沒什麼感覺,也不是沒放過人,就打算做個順水人情。
哪不知她話還沒說完,面前的人就狠狠地將畫筆摜在了地上,一拂衣襟站了起來,一雙眼憤怒地瞪着:“我不是來求你的!”
沉水被他吼得懵了下,眨眨眼:“那?”
“我只是來同你說一句話。”
沉水點點頭,認真地看着他以證明自己的誠意。
尋點幽卻又不急着說了,彎腰將畫了一半的畫紙揉成了一團扔到一旁的草叢裡,然後上前兩步,走到沉水的面前,從袖中掏出一物遞了過去。
那是一副桃核大小的長命鎖,小孩子戴的那種,沉水一接過來就掂出是足金打的,而且看那鎖面上的花紋也是磨得光滑了,應該是貼身帶了許多年的舊物。
“給我?”沉水又吃驚又不解。
尋點幽點點頭,道:“這是我滿月那天孃親手給我戴上的,將來不論是我嫁給你,還是你嫁給我,只要你還留着它,我就絕不會傷害你。”
沉水愕然睜大了眼,卻見他臉上竟是微微露出了笑意,蒼白枯瘦的手覆下來,連同她的手一起握住了那枚小小的長命鎖。
這是一個承諾,一個揹負着亡國之仇的王爺對仇家之女的承諾,有這一副長命鎖在,即使有朝一日華國復辟,或者他要殺玉家的人爲列祖列宗報仇,她也不會有一絲一毫的損傷。
只是……他怎麼會突然生出這個念頭來?
沉水從來也沒設想過他會對自己有情,只知每回自己去看他,都得不到什麼好臉色,難道那些都是裝出來、掩飾內心的害羞?又或者,贈金鎖纔是要掩飾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沒等沉水從他的話語和那罕見的微笑中揣摩出點名堂,尋點幽就鬆開了她的手:“今日狀態不佳,改日再畫。”扔着一地的畫具,就這麼走了。
等人走遠了,含光才繞開一地的筆墨紙硯,到沉水跟前來行了個禮,低聲道:“公主,白泥關來報,崔大人他們都在臨淵閣候着了。”
白泥關三個字瞬間又讓沉水清醒過來,眼下思考一個病弱的王爺用情真假根本毫無意義,真正的危機在南疆,是夏國和某個隨時會衝冠一怒爲親弟的大哥!
“走,馬上過去!”沉水立即起身,走了兩步,又轉頭吩咐,“你去一趟碧鳶宮,讓天逍哪兒也別去,老實等着,我一會兒去找他問話。”
含光領命去了,沉水快步趕往臨淵閣。
信報呈上來,果然不出天逍先前所料,夏國駐守西南邊境的兩萬大軍急行軍兩天一夜,駐紮在了白泥關外,聲勢浩大,卻不攻堅,也不搦戰,就這麼堵着不讓過往的商隊通行,白泥關內所有的驛館客棧都人滿爲患。
沉水看完龍涯的親筆信,又傳給幾位大學士,待大家都瞭解了狀況之後,才問:“各位大人怎麼看?”
公主看了信報不表態,開口就問意見,做臣子的也不敢把情緒表露得太明顯,在座的幾位大學士說來說去,無非都是夏國不知是何居心,最好先修書一封去夏國王都問問清楚,以和爲貴諸如此類。
“公主,臣以爲,敵不動我不動,白泥關奶南疆要塞之地,屯兵兩萬,易守難攻,若是公主先修書質問,恐怕會讓夏國人以爲我們怕了,氣勢上落了下風,反而不妙。”崔尚儒的意見與衆人皆不同。
他的想法與沉水不謀而合,如果這次大軍壓陣真的是天逍那不靠譜的大哥乾的好事,威脅的意味應該更重,畢竟一個掌握兵權的人官再大,也得聽皇帝的,只是率軍來關前坐着不動,既能起到威懾作用,回頭被追究起來,也可以說自己只是找個寬敞地方練兵而已,責任推得一乾二淨。
於是沉水微微點頭表示贊同:“我也是這麼想的,自六年前白泥關被龍涯將軍攻佔以來,夏國與我們一直相安無事,如果他們真的有把握,就不會裹足不前,我們不妨等等,看他們究竟想做什麼。”
話音剛落,臨淵閣外一聲高呼:“報——白泥關外形勢有變,龍涯將軍有手書上報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