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將世間的無恥按官階劃分,天逍一定是宰相級別的,沉水早飯也沒吃就趕過來,心裡本是對頭一晚發生的事抱有些愧疚,想和他好好談談,誰知被他這麼一攪和,真真是半點情緒也沒有了,手指做鉗子狀,就要去撕他的嘴。
龍涯跨進院門時正是看到這一幕,小徒弟坐在黑色的披風上,面前蹲着那個曾表示願意爲她去死的和尚,兩人正打情罵俏,沉水雖然嘴上罵着,臉上卻是笑的,天逍更恬不知恥地叨叨着“莫將殺孽轉嫁給別人公主不妨親自來咬咬看”之類,沒頭沒尾。
他也不出聲驚擾,就在門邊站着,微笑地看着他們,直到天逍不經意一瞟注意到他,立刻退開數尺遠,做高深莫測狀道:“阿彌陀佛,未知龍涯將軍遠道而來,失敬失敬。”
沉水也被龍涯的突然到訪嚇了一跳,慌忙站起身來,想到剛纔自己對着天逍的所作所爲可能被他看到了,心裡惶惶不安,生怕看到他露出任何不快。
“師父……你、你何時來的?”
龍涯笑着朝他們走過來:“剛到門口,還來不及的招呼,就被不苦大師發現了。”
沉水怯怯地偷瞄他臉上的神情,沒有看到任何不愉快或者尷尬彆扭,反倒是和自己的娘看自己的時候相似,帶着一種長輩纔有的寵愛。
既怕他不高興,又怕他全無所謂,沉水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期望什麼了。
龍涯沒有在意她複雜的眼神,而是直接對天逍抱了抱拳:“陛下御駕親征這段時日有勞大師代爲照顧沉水,宮中有刺客潛入,是我過去佈防不當,叫大師費心了,我已經向陛下自請罰俸,也責罰過賀統領和當值的侍衛,今後當不會再有類似的事發生。”
“將軍別這麼說,”天逍忙擺手道,“再嚴密的防守也不能保證滴水不漏,是刺客太狡猾,百密一疏也是在所難免,公主沒事就好。”
說着兩個人同時看向沉水,沉水被他們看得心裡一咯噔,忙沒話找話說:“師父不在,賀統領要顧着整個王都的安全,也很不容易了,刺客的事我已經叫他去查,只要能查清,也算將功折罪,就別再罰他了吧?”
龍涯卻正色道:“賀再起身爲禁軍副統領,漏放刺客入宮是他玩忽職守所致,追查刺客是他應盡的責任,談不上將功折罪,該罰的仍然要罰。沉水,爲君者最忌諱感情用事,是便是,非則非,過分仁慈只會縱容朝廷和軍隊弊病叢生,危及國本,以後不可再說這種話了。”
沉水哭喪着臉答應,沒想到師父昨天才剛回來,今天就又教訓上了自己。
“賀統領是禁軍出身,讓他抓刺客倒還好,查刺客……”天逍眼珠轉了轉,忽然摸着下巴道,“還真不是他的本行,況且交到他手裡的只是一具無名屍,若能查得到,其實也算得上大功一件,不能抵責罰,也該適當嘉獎一番,鼓勵鼓勵嘛。”
這話說出來,其實也就是爲沉水鋪個臺階下,若是換個稍微有眼色,或者再不濟,不是一個功高權重的臣子,都該順着這話,給沉水一個面子,賀再起可以罰,不過打完巴掌也得給塊糖,皆大歡喜。
可偏偏是龍涯,聽了天逍的話,他不以爲然地道:“大師是出家人,自當慈悲爲懷,出言替人開脫,乃是情理之中。但賀統領疏失在前,令其查案不過是爲了彌補過失,豈能因爲過去不擅偵查就將其破案定爲功勞?若是如此論,戴罪服役者,朝廷是否還要發放俸祿,以資其行?”
天逍沒想到他這麼食古不化,而且還完全不講情面,還想再找點理由試圖說服他,沉水已經看到龍涯面有不豫之色,趕忙將天逍推朝一旁,一個勁兒地使眼色,讓他別再說下去。
“沉水,你也不小了,往後要多學着從一個君王的角度去考慮問題,不可一味體諒同情別人,否則將會釀成大禍。”龍涯又語重心長地對沉水道。
“……知道了,我打算向娘奏請拜崔大人爲師,往後會多跟着他學習爲人處世之道。”
沉水夾在中間,頗有點兩頭不是人,又絕不敢忤逆師父的話,只好委屈身後的那個。天逍屢次想要開口反駁,都被她擰手製止,無奈地眼看着龍涯面色稍舒,點頭說着“這樣也好”,然後隨意拱了拱手就走。
等人出了院子,天逍把手舉到眼前,只見手背上傷上加傷,青青紫紫慘不忍睹,就直搖頭:“爲了個既不解風情又不懂變通的人,你這麼對我,將來是要遭天譴的啊。”
沉水沒好氣地白他一眼:“不許說師父壞話,師父本就沒說錯,是我太心慈手軟,要不怎會養出一窩吃裡扒外的白眼狼。”
天逍甩甩手腕,吹了聲口哨,道:“你是太心軟了,可君臨天下並不是一味恪守法度就夠的,當罰則罰,該賞的還是要賞,剛柔並濟,恩威並施,這樣才能服衆。”
聽他居然能說出這話,沉水不由笑了,戲弄地道:“你還懂君王策?佛祖還給你們傳授這些?”
“天下學問是一家,儒佛道三家兼修,才能治國安邦,”天逍被擠兌了也不臉紅,合掌仰望蒼天,“你若是想學,大可不必勞煩什麼崔大人,有我教你,包管受益終生。”
“又扯大話。”沉水啼笑皆非地搖了搖頭。
正說笑着,碧鳶宮又來了不速之客,兩名司刑監的小吏一路奔進來,跪在他們跟前,向沉水稟告:“啓稟公主,刺客身份已查明,賀統領請公主與大師一同前往司刑監。”
沉水笑道:“賀統領抓人不行,查案倒是挺快的,可塑之才,走吧,過去看看。”
天逍卻有疑問:“怎麼是請你過去,不是他過來?這禮節問題得好好教教他。”
二人跟着小吏來到了司刑監,卻不是去正堂,而是朝着停放屍體的後院一路走去,沉水想起那腦漿迸裂的屍體就一陣反胃,捂着嘴問道:“不是都查明瞭嗎,不在正堂上說,還要去屍體跟前說?”
“證據都在屍體上,自然得去屍體面前說,”天逍代那倆小吏解釋道,“你見不得屍體?”
沉水微慍道:“被你把腦袋瓜子都撞開花了,還有臉說我?”
天逍忙打個哈哈敷衍過去,跟在她身後走進密不透風的停屍間,頓時一股寒意撲面而來。
停屍間是暫存各類可疑屍首的地方,爲了儘可能減緩屍體腐爛,房子被建造得終年不透光不透風,還堆滿了大塊的冰降溫,人一走進去,就會有種誤入森羅殿的錯覺。
房裡點了油燈,可還是暗得很,沉水花了點時間適應了這光線,然後走進房間深處,來到等候着的賀再起和一個應該是司刑監官員的面前:“聽說刺客的身份已經查明瞭,賀統領給我說說?”
賀再起忙抱拳道:“是!公主請看,”說着呈上一個打開的紙包,“這是當日行刺公主用的銀針,卑職查了以後發現,這不是普通的銀針,上面淬的毒經仵作化驗,確認是西域奇毒七步倒,卑職推測這應該是鬼城解家的獨門暗器,攢絲針。”
“解家。”沉水重複了一遍這個關鍵詞,然後就不說話了。
正如雲家是玉家的輔翼,解家也是華國遲家的一張王牌,這個以暗器和機關享譽四國的百年世家一直源源不斷地爲華國王室輸送暗衛,幾乎達到了每個王室成員身邊,都至少有一個解家人的程度,因此解家也有個稱呼叫做“遲家的影子”,因爲他們總是如影隨形地保護着自己的主子。
解家是遲家的影子,每個遲家人身邊都有一個影子,那麼尋點幽身爲王爺,自然也是少不了的,這個刺客是他派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