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水甕聲問道:“在你眼裡,我是不是個又笨又自以爲是,還特別喜歡感情用事的傻瓜?”
“不是啊,”天逍哭笑不得地坐起來,“你怎麼會這麼問,你弟弟這麼說你?我去揍他。”說着真一副要下去教訓玉止霜的架勢。
沉水忙探手一把將人拖回來:“不關他的事,是我忽然覺得自己像個傻瓜一樣。”
天逍聽她這麼說,便又挨着她坐了回去,認真地問:“怎麼說?”
“你可能不知道,我雖然曾有過那麼多面首,但其實我真正喜歡的另有其人。”
這是她從未說出口過的心事,儘管在碧落宮中,早已人盡皆知,但誰也不願意去點破,誰也不敢破壞了她羞澀而美好的少女之夢,所以人人都心照不宣,她假裝大家不知道,大家也就跟着假裝不知道。
爲什麼會想對這個傢伙說呢?沉水自己也不太明白,只是隱約地覺得,在這碧落宮中裡,只有這個色和尚是和別人都不一樣的。他雖非長輩,又像長輩一般睿智,雖尊稱自己一聲公主,卻也不會像其他人那樣曲意逢迎。有些話,玉寰舒疼她不忍對她說,下面的人懼她不敢對她說,只有天逍纔會給她一個確切的回答。
沉水抱着膝蓋坐在榻上,聲若蚊蠅:“我喜歡師父,從小到大,都只喜歡他一個人。”
她偷偷看了一眼對面的臉色,見天逍神色如常,似乎一點兒也不吃驚,反倒有些訝異,問道:“你一點兒都不吃驚?你……有人告訴過你?”
“不,沒有人告訴過我,”天逍漫不經心地一笑,指指自己的眼睛,“我從龍涯將軍的神色中推斷出來的。”
大軍開拔的頭一天,他被召到遊鴻殿,當時身爲女帝心腹的龍涯也在場,在玉寰舒交代完許多事後,龍涯也曾說“沉水還是小孩子心性,有勞大師多加關照”,算是將自己的小徒弟拜託給他看顧。
說那句話的時候,天逍從他臉上覆雜的神情中看到了幾分柔情,幾分擔憂,還有幾分無奈。
那是對一個卑微地暗戀着他,他卻想愛不能、欲放不捨的姑娘纔會抱有的複雜情緒。
“但是師父不喜歡我,”沉水黯然低聲道,“他把我當成小孩子,當成晚輩,其實這樣也沒有錯,我本來就是在他懷抱里長大的,本來就是個孩子。”
“可你還是喜歡他。”天逍點了點頭,表示理解。
沉水苦笑一聲,擡眼看着他:“是啊,明知道他只是把我當成小孩子看待,還是喜歡他,想着他,念着他,聽不得任何人說他不好。明知道他不會因此而改變對我的態度……”
天逍似乎也找不到合適的話語安慰她,只能默默地和她對視。
沉水長嘆一口氣,將頭埋進胳膊裡:“止霜答應幫那個神秘人殺了師父,我也知道這沒什麼可氣的,他和我一樣是王室後裔,有爭權奪位之心再正常不過,況且他還沒有動手,而是對我坦白了,但……我還是從心底裡感到憤怒,有人想要對師父不利,有人想要殺了他。”
那是一場註定不會有任何結果的暗戀,自己一早就心知肚明,卻還是割不斷那綿綿的愛戀,即使找了那麼多人來尋求慰藉,也仍然無法替代那個人。
該斷不斷,反受其亂,本來就不太理智,現在更是完全被一己私情矇蔽了雙眼,滿腦子都是“有人要害師父”,再無法思考其他。
“你爲什麼這麼肯定龍涯將軍不會喜歡你?”不知過了多久,沉水忽然聽到天逍這麼問自己。
她困惑地擡起頭,反問道:“他喜不喜歡我,我會沒有感覺嗎?”
天逍不以爲然地攤了下手:“那是現在,將來呢?我當初也沒想到自己會喜歡你,可見這世間許多事並不是由始至終都不改變的,如果你努力了,說不定他的心意也會改變,不再把你當小孩,而是當成一個可以白頭偕老、終生相伴的女子。”
彷彿被他的話震住了一般,沉水吃驚地睜大了眼睛:“你……”
“不想被他當小孩子看待,就要先成熟起來,當你站在和他一樣的高度時,他就會換一種眼光來看你了……怎麼?”天逍正說的振振有詞,忽然發現她嘴角抽搐,奇怪地問,“爲何露出那種眼神來,我說的不對?”
沉水想笑又笑不出來,無奈地問:“你爲什麼和我說這些?如果你真的喜歡我,爲什麼把我往別的男人懷裡推?”
天逍雙手合十,虔誠地道:“阿彌陀佛,君子成人之美,正是因爲喜歡你,所以才希望你得到你所想要的,希望你快樂。”
這個道理人人都懂,可真正做到的卻是寥寥可數,面對感情,人們往往都自私地只顧及自己的感受,說什麼你快樂我就快樂,說到底,也是爲了自己快樂,如果把喜歡的人讓出去,自己又怎麼可能快樂得起來?
心裡忽然涌上一陣感動,沉水暗想和他說這事果然是說對了,若是對着別人說,換來的無非是哄騙、安慰、再勸兩句天涯何處無芳草,卻不會鼓勵她往好的方向去努力。
“小郡王與外人勾結要謀害龍涯將軍的事現在已經被揭穿,征討華國的大軍一時半會兒也還回不來,與其在這兒擔心,不如設法把那神秘人找出來,除掉,以免夜長夢多。”
神思忽地被天逍的一番話拉回了現實,沉水臉上一紅,忍不住罵自己又輕重不分了,這樣如何能成熟起來?於是趕緊坐直了,打起精神接過他的話頭:“是了,這回能解除按對方的陰謀,是利用了止霜的愧疚之心,要想永絕後患,必須斬草除根。”
天逍露出幾分讚許的神色,問:“你打算怎麼做?”
打算怎麼做麼……首先肯定是從第一嫌疑人下手,沉水別有深意地看着他,脣角上翹,道:“自然是審問嫌疑最重的人。”
“我?”天逍不相信地指指自己的胳膊,“我都受傷了,你還懷疑我的忠誠?”
“你不知道有苦肉計一說嗎?”沉水不緊不慢地反問。
天逍摸摸腦袋,想了想又說:“我是無辜的,你可以再去問問你那弟弟,我從藏身之處出來的時候,那神秘人還沒走,他說既然小郡王不是獨自前來,證明沒有誠意,那就別怪他手下不留情,接着才放的火。”
沉水對他的辯解置之一笑,道:“神秘人長什麼樣誰也沒見過,你難道不覺得自己半夜出現在獨秀閣有點太巧了嗎?這次的事,和上次名單丟失的事,嗅起來味道十分相似呢。”
“你是說我的同夥見我行跡敗露,於是故意縱火讓我負傷,藉此洗脫嫌疑?”天逍毫不客氣地把她猜測剝露出來,不屑地哼哼兩聲,語氣不悅地道,“所謂苦肉計,是要能夠達到目的才作數,無論我是否受傷,都無法解釋我爲何會出現在獨秀閣,那這就不成其爲苦肉計。”
沉水抱着胳膊向後一靠,打着呵欠道:“那你自己解釋一下,爲什麼半夜不睡覺,會跑到獨秀閣去?”
天逍咂了咂嘴,一臉沉痛地問:“片刻之前你還在對我倒苦水,一轉頭,就要在剛利用完我的牀上審問我麼?”
“噗~”
門外一聲來不及憋回去的噴笑聲,將沉水瞬間熊熊燃起的怒火給嚇沒了影兒。
樂非笙一手扶着門框,手指嗒嗒嗒敲着,戲謔地笑問:“我是不是來的不是時候,壞了你們的好事?”
“來得正好,我正有話想問你。”沉水立刻翻身下榻,迎了上去。
“何事?”樂非笙像是看不出她臉上凝重的神情般,尚好整以暇地問。
沉水抄起胳膊,擡起頭盯着他的眼睛:“你昨晚人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