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一點點小成就,也值得當着這麼多人的面誇耀?
——爲旁人三五句讚許的話就飄飄乎不知所以然,果然是難成氣候。
——你當逃就能逃得掉,躲就能躲得過?長兄如父,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去也沒用。
——難道你忘了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了嗎?
雙眼驟然睜開,映入眼中的是少女熟睡的容顏和雪白的香肩。
“原來是夢……”天逍鬆了口氣,抹抹額上驚出的冷汗,動作輕微地坐起身。
沉水原是枕着他一條胳膊,又摟着他的腰,被他這一動,也跟着醒了過來,還打了個噴嚏。
天逍將被子拉過她肩頭蓋好,就要下牀,卻被拽住,沉水迷迷糊糊地問:“天亮了嗎?”
“還沒有,你再睡一會兒,寅時我會叫你。”
沉水不敵睏意,裹緊了被子又睡過去,天逍這才披上外衣,開門出去。
天色還昏暗着,將明未明的磚藍色籠罩着整座碧落宮,令人難以分辨虛實。天逍彷彿根本不會冷,在拂曉的寒風中敞着衣襟,憑欄遠眺,眉頭深鎖。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頭一晚在護城河邊同沉水說起了大哥的事,結果夢中果然就出現了那些不愉快的記憶,被挖苦也好,挑剔也好,事情過去十多年,其實也沒什麼值得計較的了,但將醒時那一句話,卻着實是當頭一棒,令頭一晚所有旖旎甜蜜的心情一掃而空。
自己真的忘了來時的目的嗎?
不,並沒有忘。
天逍從未懷疑過自家大哥的神機妙算能力,自己剛打算動身,就被他派來的人攔個正着,不光是自己所處的位置,那人連自己要去哪兒、去做什麼,也猜得八九不離十。
攔截的人並沒有爲難他,只是給了他一封密信,天逍拆開看,上面只有極短的四句話——公主歸你,其餘歸我,若不答應,家法伺候。
所謂的家法,其實也不太受罪,無非是請回去坐冷板凳,抄孝經,早晚去給大娘請安,其餘的時間就閉門思過,短則十來天,長則三五月,何時解禁令,就看大哥何時高興。
這要是小時候,罰了也就罰了,反正就算不罰,自己也走不遠,可現在的情形卻是不同,自己離開家已經有十年了,大哥派人來請過幾次,抓過幾次,魅音也私自溜出家門來找過自己,最後都被甩脫了,沒有哪一回動用過家法。
而這一次,大哥看起來不僅是認真的,而且也知道他耽擱不起,如果被抓回去關幾個月禁閉,再出來,一切都太遲了。
天逍自問功夫不錯,但大哥身邊個個都是高手,以一挑十,實在不是明智的選擇,除了答應,別無他法。
距離魅音離開祥國王都已經有一個半月,大哥應該也已經知道了自己現在的處境,爲何一直沒有新的指示,是覺得時機尚未成熟,還是根本就忙得忘了有這回事?
如果是後者,那再好不過了。
天亮以後,沉水按時起牀背書,然後去上朝,儘管眼下有一圈黛色,但她仍然打起精神上了馬車。送走了她,天逍正要回去看着雙全練功,宮道上傳來一個上氣不接下氣的聲音:“大師留步!大師請留步!”
天逍循聲望去,來的卻是趙大人。
“哎喲可累散了我這把老骨頭,”趙大人跑到他跟前,一邊用帕子擦汗一邊說,“可讓我給趕上了。”
天逍有點莫名奇妙:“趕上什麼了?”
趙大人喘勻了氣兒,這才說:“我今兒個一大早去御醫館報道,就聽說公主這兒晨間派人來取避孕湯,就想大師頭晚上一定歇在素竹小樓,所以就立刻趕了過來,真好真好,不用再跑到碧鳶宮去,省了一半的腳程。”
天逍一時無語:“什麼事這麼着急,是上次的毒藥查出來了?”
“就是那個啊!”趙大人招招手,示意他湊近點別讓旁人聽到,天逍跟着他避到揹着人的地方,低聲問:“那到底是什麼毒,要花這麼長時間才查清楚?”
趙大人老臉一紅,囁嚅着道:“其實不是什麼難查的毒藥,主要是當時看大師也不怎麼着急,我就想着也許不是什麼大事兒,接着就過年,後來又地震,一來二去的,我就給忘了……”
天逍差點吐血,要不是還有點敬老尊賢的意識,簡直想提着他的領子咆哮了,可看着眼前這位老御醫一把年紀,又下不去手,只好悻悻地問:“那現在查清楚了?到底是什麼?”
趙大人一手擋着嘴,小聲說:“那不是毒藥!”
“不是毒藥?那是什麼,麪粉?”天逍眉一挑,沒好氣地反問。
“應該是一種瑞國宮廷秘製的療傷藥,叫續元還神散,相傳裡面有十八味療傷聖藥,”趙大人一說到藥理,就顧不得他口氣好壞,眉飛色舞起來,“我跟你說啊,這續元還神散可是稀罕物,不是什麼人都能吃的,配方更是絕密,不過憑我多年鑽研岐黃的經驗,還是發現了這其中包含……”
天逍趕忙截住他滔滔不絕的講述,撿着重點向他確認:“您是說那些粉末非但不是毒藥,還是瑞國宮廷的療傷秘藥?”
趙大人被他打斷了有些不高興,不過還是點了頭:“正是,年前陛下對華國用兵,就曾向秘密向瑞國王室求購續元還神散,遭到了拒絕,不過瑞國的帝君爲表歉意,贈了陛下一瓶,我將二者比對過,完全一樣。”
“這麼說黑衣人不是要下毒,反而是要救他……”天逍自言自語着,聯想起之前關於刺客虎叔和瑞國的關係、君無過受傷後棋居周圍防守嚴密等諸事,總算是把想不通的問題徹底想通了。
那日被雙全撞見的、去龍磐閣找玉止霜的黑衣人,與刺客虎叔和君無過都是一夥的!虎叔意外地行跡敗露,於是君無過冒險玩了一把苦肉計,只是沒想到,那一刀差點就真的要了他的命,黑衣人可能當時就在附近,也可能是過後到棋居才發現事態惡化,而他又不能自己將藥送進去,於是就想假借玉止霜之手,把續元還神散投到君無過每日喝的藥裡。
君無過果然如他所料,是瑞國埋伏在碧落宮中的內應,從遇刺前幾日沉水對他冷淡的態度來看,這苦肉計實在是萬不得已的下下策,幾乎可以說是在捨命一搏,成了,沉水自然會拋棄過往所有的懷疑和不快,對他不離不棄,不成,那就是死,前功盡棄。
謝過了趙大人,天逍心事重重地返回碧鳶宮。
玉止霜交出的粉末不是毒藥,君無過就是瑞國皇子埋下的內應——這些,要不要告訴沉水呢?
按理,是不應該瞞着她,可照過去沉水對待這些事的態度來看,天逍又覺得告訴她未必是正確的選擇,經歷了龍涯的事,她雖然比過去成熟冷靜了許多,但君無過爲她擋刀險些送命卻也是不爭的事實,此刻去告訴她君無過是內應,說不定除了大吵一架不歡而散之外,不會有半點收穫。
“師父!”雙全正在院子裡練倒立,見他回來,嗨地一聲翻過來站好,猴兒精精地湊上來問,“師父,你昨晚上哪兒去了,怎麼現在纔回來?出去看花燈了?有沒有帶什麼好吃的回來、唉喲好疼!”
天逍敲了他一記爆慄,又覆手上去揉揉,問:“還記得師父說過的師門第一要則是什麼嗎?”
雙全抱着頭慘兮兮地回答:“任何時候都以保護師姐爲上。”
天逍的心情這纔好了點:“嗯,繼續練功吧,稍後跟師父出宮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