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十幾天,沉水都在素竹小樓裡閉門不出,除了賀再起隔三差五來彙報調查近況外,竟是連個外人也不見,君無過來了兩次,都恰碰上她做針線累了倒下小憩,只能悻悻而歸。
“呼——總算差不多了。”
剪斷了線頭,沉水長出一口氣,伸了個懶腰,感覺全身的骨頭都咔咔響,聽上去有些毛骨悚然,便翻身下榻,在房裡走來走去,舒展四肢活動腰身。
花了這大半個月的功夫,一件樸素的僧衣總算是基本完成了,她的針線活兒也做得越來越順手,從一開始縫三針拆兩針,到現在一口氣能滾完一邊袖口,進步可謂神速,也不再三不五時地戳得指肚流血,連含光那輕輕一捻就打個結的本事也學得有模有樣,沉水從來不知道自己學習起女紅來竟這麼有天賦,提着衣領看了又看,不覺沾沾自喜起來。
再把另一隻袖口滾好邊,然後裁掉縫合處多餘的料子,就算大功告成了。
就在她甩甩手,準備再加把勁兒一氣呵成時,含月蹬蹬蹬上樓來,哭喪着臉道:“公主,畫苑那邊的丫鬟過來,說無論如何也請公主過去一趟。”
畫苑?沉水一想,自己似乎已經很久沒見過尋點幽了,他性子冷,身份又曖昧,更兼之失去了利用價值,沉水只想好吃好喝伺候他到死也就罷了,平時就沒怎麼關心過他,這會兒怎麼會突然派人來請自己過去?
“有說什麼事嗎?”反正手頭的活計也完成的差不多了,出去走走也好,沉水點頭應了,一邊讓含月伺候自己更衣,一邊問。
含月嘟着嘴道:“聽那丫鬟說,尋公子病得重了……”話還沒完,剛換好衣服連頭髮也沒來得及梳的沉水就奪門而出。
接近年關,天氣變得愈發寒冷,沉水披着一身紫貂皮大氅,坐在牀邊尚有些發寒,再看怏在被窩裡面無血色的尋點幽,忍不住嘆道:“你又何苦折磨自己,這麼冷的天,也不讓生個爐子。”
尋點幽咳嗽着,每一下都像是要把最後的力氣給耗盡一般,含月在一旁看得心驚膽戰,就怕他這病會傳染,便拉了拉沉水的袖子,小聲道:“公主,萬一是癆症可麻煩,別離他太近的好。”
“別胡說,沒這事兒。”沉水斥了句,不想尋點幽病得有氣無力,卻還是聽到了她們的話,蒼白的臉上浮起冷笑,說話也夾雜着冰碴子一般生硬:“我一介……亡國俘虜,何勞公主……親自前來探視,就是……死……也與公主……沒甚相干,莫兜了一身、一身病,咳咳咳咳……還要怨到我、我頭上來。”
沉水沒得感到好笑:“不是王爺麼,怎又自暴自棄,說自己是亡國俘虜?”見他額上暴起青筋,只是無力說話,便又好言安撫,“說句玩笑話罷了,你別放在心上,安心養病是真的。祥國與華國雖是宿敵,但你我之間卻沒什麼深仇大恨,我也知你心無惡念,只是病了這麼多年,脾氣纔會這般惡劣,看着你受罪,我心裡也不好受。”
尋點幽躺着喘了一陣,方又才道:“與當初祥國大軍鐵蹄踏碎我華國大好河山之日,百姓流離失所,妻離子散的痛苦相比,這點病痛算得了什麼?僅爲一己之私,就讓千萬華國將士屍骨埋荒外,好一個玉寰舒……好一個歹毒婆娘!”
他這一罵,含月和畫苑幾個本就不待見他的丫鬟們頓時就怒了,紛紛爭着罵回去,什麼病秧子亡國奴的,還有罵他不是東西只會對下人擺臭架子,有本事怎不見他領軍打仗之類,尋點幽臉色白得嚇人,死死咬着牙關不發一語,被褥間一雙拳頭握得死緊。
還好沉水及時喝止了丫鬟們的躁動,將她們都攆到了門外,又替他將被子拉起蓋好,見他目光閃爍,似乎欲言又止,就問:“有話說?”
尋點幽冷冷抿着脣,只作未聞,沉水不由笑起來,自顧自道:“你心裡恨我,恨我娘,我懂,亡了國,誰心裡也不會好受,但逝者已矣,活着的人還要繼續活下去,你若能把自己折騰死了倒也罷了,這樣活受罪,痛苦的還是自己,就算我會替你難過,其他人眼裡,你仍然是愚蠢的。”
房裡一時靜下來,沉水見他不願搭理自己,陪了一會兒也就起身離開,人都走到門邊兒了,忽地聽到他低聲道:“我並不恨你。”話中每個字都像是咬碎在牙間般黏着含糊,但沉水仍是聽清了,笑了笑,回身問:“既然不恨我,身子好起來後可願爲我畫個像?”
四國聞名的宮廷畫師尋點幽,最擅長的便是繪仕女圖,從華國王宮流傳出來的簪花對鏡圖、踏馬偕遊圖等俱是千金難求的佳作,祥國與他們雖是宿敵,面子上卻還做得足,有一年玉寰舒做壽,華國使節送來一幅牡丹春困圖,甫一展開便驚豔四座,沉水也在場,一眼便愛上了,只可惜玉寰舒認爲那畫上的女子衣裙不整,是遲東照在藉機嘲笑自己,一怒之下當衆焚了那畫軸,兩國爲此幾乎鬧得開戰。
如今名畫師就在跟前,又說了不恨自己,那求一張畫像,應該不是什麼過分的要求吧。
尋點幽悶在被子裡咳了一陣,氣虛地道:“書案右側有個錦盒。”
沉水照他說的找到了那錦盒,打開一看,裡面是一卷裱好卷齊的畫軸,正要拿出來看,就聽他又說:“拿回去看。”想也沒差,便道了聲謝,叮囑過丫鬟們看着他好好吃藥,也就走了。
原想着他看自己想要畫,便先隨便給一張應付下,誰知沉水回到樓裡,將畫軸在書案上鋪開一看,那上頭雲袍錦帶、簪金佩玉,憑欄而立的,不是自己又是誰?那一筆筆線條簡直像從鏡子裡逸出來般,靈動,貼切,和本尊沒有半分區別——
唯獨那臉上沒有五官,只一片白,讓人看不出畫上之人的喜怒哀樂。
沉水對着那畫像立了很久,猜不透他心裡在想什麼,畫仕女圖哪有不畫臉的,若是不願意畫自己,誰也沒逼他,這麼個半成品,也沒法子掛起來,送給自己有什麼意思?
想不通,索性也就不想了,沉水將畫軸卷好又放回錦盒中,仍又坐回桌旁,動手將僧衣的最後一點尾工完成。
這一做就做到了深夜,丫鬟們來伺候她洗漱完畢,沉水望着那剩下的一點點,總覺得不做完就睡不着了,於是又披上大氅坐回桌邊,耐着性子一邊打呵欠一邊修剪邊角料,待得終於完工,人也累得動彈不得,頭一耷,趴在胳膊上睡了過去。
就在她睡過去不久後,側窗的銷子被薄如蟬翼的小刀輕輕撥向一旁,窗戶被輕輕地向上擡起,接着便是一道敏捷的身影閃進了房中,窗戶再度合下,整個過程沒有半點響動。
有門不走偏愛爬窗的自然只可能是天逍,他趁着夜深人靜,沿湖守備的侍衛們也都開始打瞌睡的時機先是藏到了畫苑的水榭上,接着又極快地掠過了湖面,藏身在屋檐下,伺機敲開了窗戶潛進素竹小樓,爲的,也不過是求證含光白天所說的話。
沉水真會爲自己做件衣服?當初不過是一句調戲的話,她是當真放在了心上,還是僅僅遣丫鬟來唱白臉?發現自己竟然也開始懷疑她,天逍委實感到沮喪,所以才一定要來親眼看個明白。
他貓着腰,腳步輕得不能再輕地繞過隔牆,來到圓桌邊,彎腰將沉水壓在身下的新衣一隻袖子拎起來,拙劣的裁功,針腳卻還整齊,看得出確實是花了不少心血,對於一個從沒捏過針的公主而言,做到這個程度,也算是可圈可點了。
“……敗給你了,”天逍無可奈何地撇了下嘴,手扶上沉水的肩,輕輕搖了搖,“沉水,醒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