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春殿,每逢除夕佳節、女帝壽誕、王室嫡傳子弟婚嫁,用來大宴羣臣的宮殿。
今年也不例外,寬敞足以容納上千人的慶春殿裡外都被裝飾一新,所有柱子窗櫺重新漆過,樑上的彩繪也叫工匠補了色,被精心保管了大半年的紅木酒案和嶄新的富貴花開軟墊都被安放得整整齊齊,十幾盞大紅的燈籠掛在檐下,象徵着新的一年紅紅火火,人才走到階前,便已聽到殿內悅耳的絲竹聲,那是王宮樂師在演奏象徵着新春祥瑞的大雅之樂。
沉水身爲獨公主,理所當然地走在玉寰舒身邊,和遊鴻殿的掌事丫鬟一人一邊攙扶着一身金紅色龍袍的女帝,在羣臣的唱喏聲中入殿。
左武右文,百官分列兩側,大到宰相,小到校尉,都俯首貼耳,恭恭敬敬,隨着她們的裙裾曳地,不斷高頌着“吾皇萬歲公主千歲”的讚詞。
像這樣的宴會,能進入慶春殿的只有王室成員和朝中有品級的文武大臣,沉水雖是準儲君,但尚未成親,她那一干面首按理一律是隻能在偏殿裡用膳的,但今年卻有例外。
“這不是崔大人嗎,失敬失敬!哦,原來您就是黃侍郎,哎呀久仰久仰!阿彌陀佛,貧僧對海大人慕名已久,今生得見,真是幸哉幸哉!”
那遊走在百官之中,客氣的就跟真的一樣的光頭不是天逍又是誰?他雖說是公主的枕邊人,但怎麼也頂着個少師的頭銜,位列從四品,這麼堂而皇之地出現在慶春殿,還真沒人敢說句什麼不尊敬的話。
但那也不意味着這些朝中老臣會認同他,面子上大家和和氣氣地打招呼,轉過頭去,照樣是一臉的鄙夷,連坐在龍椅邊的沉水也能看得一清二楚,見天逍一介僧侶,卻在那些油嘴滑舌的文臣中間表現得遊刃有餘,不由有些刮目相看。
戌時一到,鐘聲敲響,大臣們自覺安靜下來,各自落座,玉寰舒致了新春賀詞,又宣佈了冊立沉水爲儲君的旨意,一時間滿堂恭賀聲、褒讚聲不絕於耳,同樣的場景沉水已經體驗過了,而且經歷了亡國之日的衆叛親離後回頭再聽這些話,只覺得全是阿諛奉承、敷衍糊弄之詞,可笑當年的自己竟然還激動得流淚了。
酒菜很快上齊,玉寰舒舉杯祝祥國盛世永昌,所有人都起身同禱,只有天逍一人端着茶杯,站他身旁的一名簿官好心提醒:“少師大人,陛下敬酒,斷沒有以茶代酒的道理啊!”天逍一臉苦相:“可我是個出家人,不能喝酒。”
玉寰舒也注意到他端的是茶杯,頓了頓,語氣溫和地問:“少師大人可願換成酒杯?只飲一杯,爲祥國盛世永昌。”
天逍爲難地“可是”了聲,還沒來得及說別的,對面一名武將立刻粗指指來:“都說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真正的得道高僧從來不拘小節。陛下敬酒,祈禱祥國盛世永昌,你以茶代酒便是心不誠,心不誠,如何有資格教導我祥國的儲君?”
身居高處的沉水聞言忍不住朝那說話的人看去,覺得有些眼熟,又記不太清何時見過。
“將軍此言差矣,”天逍慢慢吞吞地反駁道,“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是一位僧人被仗勢欺人的惡霸故意刁難時的開脫之詞,保命之詞,豈可亂用?將軍這麼說,會讓人誤會將軍以惡霸比喻陛下,此乃大不敬啊!”
“你!”那武將沒想到他還倒打一耙,一時有苦難言,顧不得罵他,趕緊對玉寰舒跪下,“陛下明鑑!末將絕無半點對陛下不敬之意,請陛下明鑑!”
玉寰舒微微一笑,並不言語,那武將不敢起身,只能埋頭跪着不動。
“嚴將軍心直口快,並無不敬之意,倒是少師大人,”武官最首席,龍涯站出來發話了,“出家人有八戒,一戒殺生,二戒偷盜,三戒淫,四戒妄語,五戒飲酒,六戒着香華,七戒坐臥高廣大牀,八戒非時食,據我所知少師大人已經佔了六戒,那麼再多一個飲酒,佛祖也不會怪罪,對不對?”
在玉寰舒不發話的時候,龍涯的話幾乎就代表了女帝的意思,殿中頓時就有半數的人附和稱是,心好的呢勸幾句,心不好的則一臉不屑、說着些不入耳的污穢之言,沉水雖聽不清,單看他們的臉色便怒從心起,要不是身旁的玉寰舒感應到一般,在桌下迅速按住她的腿,她幾乎就要拍案起身罵回去了。
玉寰舒頭也不轉向她,用極小的聲音對她說:“看他如何自處。”
沉水嘆了口氣,幾不可見地點了下頭。
讓一個面首登堂入殿,和百官坐在一起吃喝,對於許多自視甚高、一瓶不滿半瓶搖的人來說,不啻一種侮辱,儘管這少師的帽子是硬扣下來的,但天逍既然願意來,就應該做好了心理準備,連祥國大臣都不能收服,他又如何能執自己的手改寫命運?
只見天逍將手中茶杯一放,合掌冷笑,字正腔圓地道:“人生在世,有所爲有所不爲,我只殺有罪之人,不食禽畜之肉,只騙不軌之徒,不誆效忠之主,身上所穿,乃公主親手所制,住行所用,乃陛下仁德所賜,銘感於心,不敢枉受,每日教習,從未怠惰,偶有兇險,則明察暗訪,追根究底,以致餐無正點,比起某些尸位素餐,甚至損公肥私之輩又如何?”
這一巴掌呼過去,超過三分之一的人臉綠了,龍涯眼雖瞪着,卻也不敢再追究他那最後一戒。
但這世上總不乏缺心眼的直腦筋,那嚴姓將軍聽完他的話,不甘地大聲道:“就算那些都說得過去,出家人戒淫戒色,而你卻不守清規,此事早已傳遍王都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你還有何話可說?”
天逍哈哈大笑起來,直笑得那嚴將軍摸頭不着腦,惱火地吼道:“你笑什麼!”
“笑這位嚴將軍孤陋寡聞,僅拿着市井流言便要來向我問罪,實在是可笑至極,”天逍笑畢,聲音一收,冷冷道,“我佛慈悲,普濟衆生,我爲渡公主命中劫數而來,所做的一切,俱是爲了祛邪避惡,保公主免遭血光之災,無愧我心。”
嚴將軍重重一哼,罵道:“前後矛盾胡言亂語!剛纔還說酒肉穿腸過是開脫之詞,你現在說的這些不也是開脫之詞?”
天逍好整以暇地攤開手:“我何時說不是了?是嚴將軍咄咄逼人,我爲求自保纔不得以而爲之。難怪嚴將軍會以酒肉穿腸過來試圖說服我犯戒,原來自己和那惡霸一樣,也是仗勢欺人之輩,阿彌陀佛,將軍好自爲之。”
他的話說完,慶春殿上鴉雀無聲,羣臣不分文武都被天逍這無賴卻無敵的邏輯給震懾住了,竟是無人再敢出言不遜。
沉水見時機差不多了,準備出來打圓場,誰知玉寰舒仍舊按着她不放,不禁困惑了,難道今年的除夕年宴,便要這麼僵着過了?
正當她憂疑摻半時,文臣之席走出一人,正是臨淵閣大學士崔尚儒,他於殿前想玉寰舒深鞠一躬,道:“陛下心胸寬廣,我等臣子承恩受德,自然不會強人所難,少師大人既然不願飲酒,便以茶代酒,先謝陛下三杯,陛下以爲如何?”
玉寰舒這才吐了一個字:“準。”
“謝陛下。”天逍彎腰端起茶杯,畢恭畢敬地飲了三杯。
玉寰舒又道:“嚴將軍出言不遜,罰五十軍棍,過了元宵,自去領罰。”那嚴將軍額上滾落豆大的汗珠,顫聲答是,龍涯回頭看他一眼,長嘆不語,沉水這纔想起來,這嚴將軍是龍涯此次陪同御駕親征時候的中軍副將,玉寰舒歸朝那日,他就走在龍涯身後,難怪會覺得眼熟。
“我以此酒敬碧落之神,願我祥國國泰民安,盛世永昌!”
在羣臣的齊唱聲中,沉水跟着娘飲下了杯中酒,這是玉寰舒教給她的、有關帝王縱橫捭闔的,最生動的一堂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