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昭擡起頭,定定的看着老太太的嘴巴一張一合,表情慈愛溫柔。老太太平時不是喜歡囉嗦多話的人,今天跟他絮叨了這麼多,不過是在轉移話題而已。
“母親,我就想知道……”井昭打斷了老太太的話,艱難的問道,“當年是不是你讓人把清芷丟到河裡,然後告訴我她在元宵節出去看焰火的時候走丟了,不見了?”
老太太臉色陡然便白了,片刻後伸手抓起案邊的茶盅,劈頭蓋臉的砸到了井昭頭上,尖着嗓子罵道:“你這個不孝不悌的東西!”
井昭連躲都沒躲,任茶盅砸到自己頭上,茶水淋了自己一頭。
老太太依然不解氣,指着井昭憤然罵道:“虧你還是大學士,太子太傅,書都白讀了,你就是這麼質問你母親的?”
老太太叫嚷的聲音大,外頭守着的下人聽到了屋裡的動靜,紛紛進來,跪到了老太太跟前,齊聲求她消消氣,又都看向了惹老太太生氣的大老爺。
大老爺惹的老太太勃然大怒,這在井府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誰惹老太太生氣,孝順溫雅的大老爺也不可能惹老太太生氣,然而最該求老太太息怒的大老爺卻沉默的看着她,一言不發。
井昭已經得到了他想知道的答案,其實他大可不必專門跑這一趟,事實擺在眼前,只不過他對母親還抱有幻想,不願相信自己的母親會這麼的狠心惡毒。
他就那麼看着她,絕望而悲傷,渾身冰涼,他想正月十五的河水該多冷啊,清芷那麼小,怎麼受的了呢?
井老太太全然不理下跪的奴僕們,一雙眼睛直直的盯着井昭,看井昭那樣看她,她更心虛憤怒了,顧不得會在下人面前失態,拍着桌子指着井昭罵道:“怎麼,你到底想怎麼樣?”
井昭渾渾噩噩的從地上站了起來,不管身後如何發怒失態的井老夫人,轉身向外走去。出了門,入目便是燦爛的夏日豔陽,他卻覺得彷彿置身於冰窖之中。
他茫茫然往外走着,看着熟悉的井府,井府佔地數百畝,雕欄畫棟,假山流水,鐘鳴鼎食,奴僕成羣。他的父親是當朝丞相,大權在握,他是頗具盛名的大學士,太子太傅,他的兩個弟弟都是身居高位,他的侄子是前途無量的青年才俊。
他們用的一塊墨,都是進貢來的上等徽州雲煙墨,就是他們府裡伺候的下人,穿的也是綾羅綢緞。
每天都有數不清的人向他們府遞帖子,爲的就是想和井家搭上關係,他要想幹什麼,只要開口就有無數的人搶着爲他辦妥當了。
井家當的上是數一數二的名門貴族,鮮花着錦,烈火烹油。
可他知道,他們享受的一切,都是建立在兩條人命的基礎上的。他,他的父母,弟弟,侄子……都是靠着踩在他妻子和親生女兒的屍體上,才達到這個高度的。
他突然想起和秀蘭新婚燕爾的時候,兩人之間濃情蜜意,也是這樣的盛夏時節,夏花開的豔麗逼人,秀蘭在花叢中衝他笑的甜蜜,花都比不過秀蘭漂亮,濃麗的笑臉讓人移不開眼。
美人如此多嬌,然而世事無常,紅顏轉瞬成枯骨。回憶起秀蘭將死的時候,那雙琥珀色的眸子黯淡憔悴,卻直直的盯着他,那麼的不甘。
井昭突然惶恐起來,一陣陣的心悸,表面是那麼的平靜美好,可事實的真相又是那麼的殘忍可怕。他一時半刻都沒辦法在這裡待下去了,無視了來往奴僕驚詫的目光,不顧一切的往外跑。這富麗堂皇的井府其實就是一座巨大陰森的墳墓,埋葬了他的妻子女兒。
井老太太被井大老爺惹怒的事情並未在府中引起多大的風波,經老太太嚴令下人談論此事,下人也只當老太太心疼兒子,萬一叫那些對井家虎視眈眈,不懷好意的人知道了,上朝參井大老爺一本,告他不孝忤逆,那井大老爺這個完美無瑕的人身上豈不是有了洗不掉的污點!
井昭出門後,叫來了馬車,直接去了陳家。
陳方見過井昭後就回了家,到家後並沒有和妻女說他去井府找井昭的事。他心裡忐忑的厲害,也很難過,他和井昭說了未秋的事,井昭卻沒有任何表示,莫非是看未秋未婚生子,嫌未秋丟臉,根本不想認回這個女兒。
也是,人家是什麼地位,肯定是妻妾成羣,多的是正當年華,名聲完好的兒女,哪裡還能稀罕未秋。
想到這裡,陳方的心情更難過了,是他和祝氏耽誤了未秋。
井昭的帖子莫名其妙就不見了,未秋看祝氏反應激烈,也懶得去管帖子到底去了哪裡,只當是夜裡被老鼠叼走了。
然而未秋沒想到,不過隔了一天,那位中年美男子、有才又有財、完美無瑕的“男神”井大老爺又來了,他還帶來了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太太,老太太滿頭銀髮,雖然是井昭帶過來的,可對井昭的態度並不客氣,只顧着盯着未秋看。
見了面後,井昭沒一句廢話,看着容貌酷似亡妻的未秋就開口了:“我已經查清楚了,你應該就是我的二女兒——清芷,是我第二個結髮妻子白秀蘭所出的女兒。”
未秋被震的愣了幾愣才反應過來。
“您搞錯了,我有父母的。”未秋臉上勉強掛着笑,心想這老“男神”是不是找閨女找的精神不正常了,怎麼逮着人就認親啊?
井昭搖了搖頭,眼睛泛紅,看着未秋慈愛的說道:“陳方和祝氏並不是你的親生父母,不信你可以問他們。”
未秋驚訝的回頭看向了陳方和祝氏。
陳方神色凝重的點了點頭。
祝氏卻是一副始料未及的模樣,震驚的看着未秋,又看了眼陳方,陳方不敢對上祝氏的視線,別過了頭去。
良久,祝氏才輕輕點了點頭,捂着臉壓抑着哭聲,快步跑了出去,陳泰連忙跟了過去。
六月抱着茜茜愣在原地,茫然不知所措,拉着未秋的手難過的問道:“姐,你肯定是我親姐,你怎麼不是我親姐呢?是他們瞎說騙人的吧?”
未秋自己都處在極度震驚當中,好半天才回過神來,拍了拍六月的肩膀,安慰道:“不管我是不是爹孃親生的,咱們倆都是親姐妹!”
她萬萬沒想到,陳方和祝氏居然不是陳未秋的親生父母,怪不得陳方和祝氏總是對她格外的疼惜,也怪不得陳泰總是若有若無的和她保持距離。
六月年紀小不知道這事,陳泰都二十了,他肯定是知道的。
陳方把當年買下未秋的事又說了一遍,流着淚說道:“秋兒,你本來是好人家的閨女的,都是我和你娘一時糊塗……那時候只想着回京,見你不記得以前的事,長的又漂亮,就……”
井昭嘆了口氣,說道:“您這是哪裡話,要不是您和尊夫人買下了清芷,又好好的把清芷撫養成人,清芷還不知道會淪落到哪裡。”
毛六兒說的好聽,他們見清芷可憐,於心不忍,倘若不是陳方夫婦買下了清芷,當親女兒撫養長大,還有哪家正經人家願意接手一個燒壞了腦子的女孩,毛六兒他們肯定會把清芷賣到那髒地方去,且不說清芷這輩子就毀了,就連命還不知道在不在。
對於這種可能,他想都不敢想。雖然女兒“提前”給他生了外孫女,但只要清芷還健全的活着,這都不是事兒啊!
井昭還是頭一次見茜茜,看着小丫頭和未秋長的像,那雙琥珀色的眼睛更是和亡妻一樣,心情激動不能自已。
他出來的匆忙,沒顧上準備禮物,脖子上掛的請高僧開過光的翡翠觀音倒是極品,但那是他母親井老太太送給他的,母親了結了清芷的命,拿母親送的翡翠再送給清芷的女兒不太合適。
想了想,井昭從腰帶上取下了一枚金玦,有茜茜巴掌大小,遞給了茜茜,慈愛的說道:“頭一次見面,外祖父也沒什麼好送給你的,這個拿去玩吧。”
茜茜瞪着眼看了看等同於陌生人的井昭,伸出小手接過了金玦,金玦太沉,入手就掉在了地上,六月趕緊撿了起來,拍了拍金玦上的灰,遞給了未秋。
未秋看了眼手裡的金玦,兩面刻了五爪盤龍,還有“欽賜大學士井昭御內行走”的字樣。
陳方也看到了金玦,失聲叫道:“不可!井大人,這金玦太貴重了,不好給茜茜一個小丫頭!”
他還是當年在秦府書房做小廝時,有幸跟着秦笙去一戶人家赴宴,在宴席上看到有位衆星捧月的權貴人物,當時那人身上便繫着這麼一枚金玦。
秦笙和他們幾個跟班說那金玦是官員隨意入宮的憑證,只有非常重要的朝臣權貴纔能有的,秦笙說起來時滿是羨慕,直說他有生之年能得到這樣的一枚金玦便無憾了。
而他夢寐以求的金玦現在就在他不肯承認的小孫女手裡,被當成玩意兒一樣送了出去。